92号 梦中飞行

小料君

v.10 

2018-05-15 17:57

青春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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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相信,当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浮在空气中的时候,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害怕,而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全身上下的毛孔似乎都在舒展,稀薄的氧气使大脑进入一种迷幻的状态,那个时候眼前会浮现许多画面,曾经珍惜的,唾弃的,厌恶的,向往的……都以一种毫无逻辑的顺序,一一浮现在眼前。漫画书,游戏机,课本,铅笔头,每晚都会守在客厅电视机前的小凳子,还有阳台上那根没有烧完的烟头。


就像是安静祥和的春日里,突然刮起了一阵风,而柜子里的一叠叠老照片却正好被风扬起,漫天散开,洒落了一地。他知道遍地都是自己曾经拥有的,但他也知道,再也不会将它们拾起来了。


我讨厌讲述别人,同样也讨厌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有人说我是嫉妒,扯淡。


为什么不喜欢讲述别人?这件事的理由太多了。


有的人优点太多,闪闪发光让人忍不住抬头瞻仰,会抢了我风头。另外一些人呢,缺点又太多,做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导致大家印象深刻,又抢走了我的风头。而那些平凡又庸碌的人,味同嚼蜡,说起来一点意思都没。


综上所述,讲别人怎么怎么样都不如讲我自己。


我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但是我的确没有多少缺点,长相和身高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所以我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更加优秀的人出现在我身边。


一座山里住不下两只老虎,同样的,一个班级也容不下两个班长。从小都被视为班级之星的我,刚跨进高中大门时,竟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压力。不可思议。那是种奇妙的感觉:就像一颗番茄树上长满了红番茄,我是最大最圆的那颗,然而有一天,竟突然长出了一颗跟我一样大一样圆的绿番茄!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力荐我当选班长。成绩拔尖,身高拔尖,颜值拔尖,华丽又实在的尖子生。然而有人却诋毁我,说我家给老师们塞了不少红包。这我不得不解释一下,塞包这种事绝对是不存在的,送礼等于塞包吗?基础的礼貌不懂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总得孝敬孝敬老师吧!况且烟酒这样的东西不就是拿来送人的嘛。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泼洒进了大半个教室,初夏的微风拂过时,同学们的脸上都泛出了红晕,他们好奇地看着我。


我气宇轩昂,雄姿英发。昂首阔步走上讲台,由上而下地俯视全班。


“大家好!我叫李淮!”我停顿了一下,这是必要的,同学们需要一点点反应与讨论的时间,然后看清我的面貌,并把我在短时间内推向舆论的风口。眼看差不多了,我清了清嗓子。


“承蒙老师厚爱,将一班班长这个重要的职位交付与我。”


台下一片哗然。有大吃一惊的,有兴致盎然的,有满脸问号的,都开始讨论起来。


眼下正是我第一波表现的时候,我用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严肃而认真地吼了出来:“大家请安静,现在还没下课!”突如其来的命令让他们一愣,瞬间安静了下来。我心下乐了,真是群没见过世面的小绵羊。


“经班主任允许,我现在将在此朗读我的任职宣言!”我一本正经地念完这些话时,台下同学都抬起了头,把我放在了注意力中心。


“各位同学们大家好……今天我……我一定处理好同学与老师的关系,帮助班主任完成各种班级事务……我发誓……我保证……最后我将为了班集体奉献出我全部的热情!谢谢大家!”


话毕,我府下身体,深深地鞠了一躬。掌声雷动,都把真挚而热烈的眼神投向我,等待我再次扬起头,要争相与我的眼神交会。


我缓缓直立起腰杆,抬起头,带着凛然的正气环视四周。同学们被我的气势与威风震慑住了,仿佛都屏住呼吸,安静得如真空般,连苍蝇飞过的嗡嗡声都觉得刺耳。


很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树立威信!待我正要结束我的表演时,坐在最后一排的高个子男生捂住嘴,眯着眼睛。很突兀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并带出“吱吱吱”一连串强压下来的笑声。我停了下来,恼火地看着他,等他意识到时,睁开眼跟我对视了几秒,随后又恢复了正常,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同学请继续讲!”。这让我僵直在讲台上久久不得动弹。



学校厕所一直都是个学生与老师斗智斗勇的地方——烟客与年级主任的博弈。


年级主任胡哨兵,皮肤黝黑,身材臃肿,留着短而粗糙的平头,眼带很重,就像在眼睛下面装了两颗灯泡,说话有口音,但在学校里把纪律抓得很严,威信很高。他还是我爸的朋友。


得益于他粗犷的长相,烟客们送他外号:花里胡哨兵。每每在厕所里听见有人低声而不失沉稳地叫道:“你今天穿得花里胡哨!”各烟客立马会意。直接丢烟,撒尿,掩盖痕迹。即使有味道,没证据也抓不了现形。


我作为一班之长,看见同学们抽烟应该好言劝说,决不强求,与烟客同学们建立良好的关系也是获得拥护的重要方式。


但是前不久才公开嘲讽我的,汪翰林,就是那位在我班长就任演讲的时候,放肆大笑的同学,竟然也抽烟!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压迫打击他的方式,我可以随时找来胡哨兵,把汪翰林抓进教导处,罚站!请家长!写检讨!不过他是班上唯一一个身高,成绩都与我不相上下的人,但看着他忧郁不羁的脸,削尖的下巴,鼻梁高挺,轮廓像是被精心雕琢过,甚至觉得他还有七分帅气,剩下三分的柔和,是圆润有神的大眼睛,里面包含了让人会不知不觉陷进去的柔软。


这就是我一个铁血汉子的惺惺相惜!真的希望他能辅佐我共同为班级做建设。所以,他嘲讽我的事情,既往不咎,不仅如此,我还要故意对他示好!


从发现他抽烟的那天起,我就屡次跟着一起去厕所,还主动去打听“花里胡哨”的巡逻时间。目的就是能有一次亲口对他说出:“你今天穿得花里胡哨!”


感动吧,我相信他不会不领情,做我的左膀右臂吧!


时间并不长,我就碰到了这样的机会。胡哨兵笨拙的身体偷偷摸下楼,挂着俩眼袋四处张望,眼看就要潜入我们所在楼层的厕所!我几步并做一步,走到汪翰林面前,严肃又不失张扬地对他说:“你今天穿得花里胡哨!”我保证,在场的烟客都听到了,都是我向汪翰林抛橄榄枝的见证人!


汪翰林先是一惊,眼里流露出疑惑,但手里的烟没有丢,突然就把一口烟雾喷在我脸上,霎时间我就被呛得涕泗横流。


“真的吗?”


我一边咳嗽一边流出鼻涕眼泪,胡哨兵也跟着走了进来,厕所里的烟客除了汪翰林,全都把烟头丢了。胡哨兵眉头一皱,脸就沉了下来,两块眼袋耷拉到嘴角,“你,跟我到办公室走一趟!还有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赶快给我回教室!”


众人一窝蜂地离开了,只有汪翰林拖着脚步慢腾腾地跟在胡哨兵身后。我努力睁开被熏出泪水的眼睛,看不见他的表情,模糊中只有一个摇晃的背影,那铁定就是汪翰林了,既然不领我情,那就活该受处罚!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我陡然意识到他确实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


被抓走后,受处罚是理所应当的,但是通知家长后,他的爸妈都没来,属特殊情况。介于他的平时成绩在年级前十,就只是写了一份万字检讨书便了事。


这件事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看来我跟他只能作对手了。他的确很优秀,但同时缺点也很多,无法对我产生根本性的威胁。但是……这样的话,说明我不能让他服我,驾驭不住他。如果以后他有了一个自己的圈子,就会形成对抗我的团体,那我还怎么在班上混?


一连几天我连做梦都是这些,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缚住我。早晨起床都没精神,脑子昏昏沉沉的,到楼底才发现自己没带钥匙。


正想回去拿,却发现前边烟雾缭绕,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待我定睛看了,那是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非常熟悉的背影,正靠在楼梯口的巷子里抽烟。没错,就是汪翰林,刚开学我就知道他也住这栋楼,但我装作不知道。即使被通报批评,还要坚持抽烟,真的没救了。


我不想理他,为了表现出我对他和他嘴里的烟完全没兴趣,故意把头撇向一边,后脑勺对着他,若无其事地经过楼梯口。


一步,两步,虽然只是同学,但见面不说话难免尴尬,我努力加快了脚步。


然而就在我走过他身边时,他竟吹起了口哨,那是极尽挑逗,戏谑的哨音,两长一短,两高一低,搭配组合,像是在挑逗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可怕的是,我竟然有一种骨头酥麻的感觉,不自觉地就想回头望他一眼。


我涨红了脸,最终还是没有回头。不过我脑海里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他那副得意的嘴脸,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这个人真的比我优秀吗?我从小就培养的骄傲自大严重受损,还有我那不卑不亢的男子气概!因为……刚刚我竟然被他撩了!



开学才没多久,我身边就聚集起来一批忠实的拥护者,我们代表正派,是由老师认证的“学习小组”,里面聚集了班级里各路精英,语文课代表,数学课代表,英语课代表,体育委员,文娱委员等等,每当有什么投票的时候,他们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


但是,汪翰林身边也聚集着一批拥护者,都是一些游离于课堂之外的人,他们不爱听课,不做功课,成天约着出去玩,打游戏,久而久之竟也形成了一个小规模团体。


而我的学习小组里,我最欣赏的,也是班里最讨人喜欢的女生,就属语文课代表小宛同学了!她是那种带有仙气的女生,一颦一蹙都会惹人怜爱,在人们视线里时,她身边仿佛飘忽着氤氲的雾气,产生一种朦胧的美感,忽远忽近。你平时不会去注意她,因为她仿佛就在你身边,而当你想要伸手抓住她,她又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班上很多人喜欢小宛,我知道,但是我不说。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感觉这个班级里,只有小宛同学配得上我,在我的世界里,我幻想过无数次小宛对我俯首帖耳的样子,我只要稍微表达出对她的好感,她就会欣然来到我身边。


但某次偶遇让我又一次警觉了起来!


期中考试前夕,我像往常一样迈着急促的步伐回家,经过楼底的巷子时总会先偷偷观察一下汪翰林在不在,自从抽烟被抓之后,他就经常跑到这里抽烟。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不想碰见他。


那天我习惯性地在巷子转角停下,只冒出一个脑袋暗中观察。


果然,那里依旧烟雾缭绕,汪翰林嘴里叼着烟,双手撑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江面,横亘在城市南北之间的大桥上车辆缓缓地移动,正午的日光把城市里的一切都放慢了,那一刻好像是凝滞在深水里,唯一能让人有真实感觉的只有风,缓缓而又灼热的空气在流动。


汪翰林耳边的头发被扬起,烟头上像抽丝一样的烟雾也顺着流动的空气,缠绕在他身边,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汪翰林的确比我更帅一筹,我难过地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先天的优势让我遭受沉重的打击,我必须用更加优秀的个人能力超越他!我暗暗地下决心。


突然,一个人从他背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走了几步后开始小跑,长发飘飘薄雾朦胧,红肿的眼眶明显是哭过,她狠狠地咬着下嘴唇,一边跑一边掉眼泪。


这是小宛同学啊!我揉了揉眼睛,小宛同学可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我脑海里浮现出各种荒诞的想法,现在该不该去安慰她?还是静静地看着?她要是发现我在这里偷看会不会讨厌我?她就要过来了我要不要跟着跑!就在我慌乱之际,一个柔软的身体撞进了我怀里,我就站在转角,没有闪躲。她惊愕地看着我,然后用力把我推开,继续沿着巷子跑出去。我在原地不知所措,便再伸出头去看汪翰林,他朝天空吐完最后一口烟,转身闪进了我视线的死角。


那时候我并没有搞懂我自己,只知道讨厌汪翰林,竟然弄哭了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宛同学,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记得军训的时候小宛贫血晕倒了,几个班的男生拥上去,争先恐后地要送她去医务室,差点还大打出手,为什么到了他面前就是这样一文不名?我脑海里缓缓浮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显然身为班长有点不合适,但我愿意。


我要追小宛同学。


从那天起,我用帮助同学共同进步的理由,每天坚持送早餐,陪她上学放学,讲好玩的故事逗她开心,以绝对的优势出现在小宛身边。


虽然她没有表态,并申明我和她只是普通同学,但我能感觉到,她不久就会沦陷,不为别的,只因我足够自信。


每天都收到来自同学们羡慕,渴望的眼神,让我非常满足。甚至“花里胡哨”胡哨兵都来找我谈话了。


“小淮,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不会早恋,你可以跟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我也好向你父母交代。”


“我跟小宛是同一个学习小组的成员啊!这些天我发现她的状态非常不好,好像有了厌学的情绪,我不想看到我们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成绩下降。”我自信满满地对着胡哨兵夸下海口,把嘴里的话说得冠冕堂皇。胡哨兵便笑着拍我的肩膀,说:“有你这样的班长,我为你们班级感到幸运!”


像我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早恋都可以堂而皇之。


满足,全身上下都是满足感,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很享受这种感觉,被众人所膜拜。


有趣的是,汪翰林好像一蹶不振了,自从我缠上小宛同学,他变得非常低沉。不爱搭理人,上课倒头就睡,睡醒就是下课,下课就去抽烟。生活了然无味,似乎我把他的气势压下去了,我变成了班级里唯一的灵魂人物。以前他会带头起哄,身后跟着一帮好玩的学生,做各种他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然后我会以班长的身份提醒他,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学习。


“我不学也能考好啊。”他经常都会这样把我怼回去。


现在他突然蔫了,难道他真的很喜欢小宛?至此我才发现自己感受到了无敌的寂寞,王者的悲哀。以前还以为汪翰林会成为我的竞争者,现在看来他简直不值一提。同时,我对小宛的兴趣也大大减小:她的数学水平太差,老是跟她一起迟早会拖我后腿,让我无法完成自己的进度。


生活中好像就突然缺少了一点东西,不过无所谓,我始终是最优秀的。



三月八日是妇女节,六月一日是儿童节,但每年十一月的“红叶杯”篮球赛就是我们的节日了。班主任为了班级能拿个好名次,还找来了篮球课老师给我们作教练。


“同学们,这段时间的自习课,你们就尽情地打篮球,好好训练!不要让我失望!”教室里一片呼声,大家都在欢呼雀跃,就连女生也不例外,因为她们以啦啦队的名义也能不上自习,仿佛就是一场长达半个月的假期!


我当然会以队长的身份出现,八年球龄不是盖的。但是,汪翰林依然是我心里一块疙瘩。都过去一个学期了,他好像状态还是没改变,很长时间班级里没有人跟我作对了,这让我出尽风头。不仅在同学们心中树立了形象,老师也对我这个班长赞不绝口,总之就是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完美。


之所以心里有疙瘩,是我看过汪翰林打球,首先,他的技术是不如我的。但客观来说,他进可突破,退可防守,185的身高灵活得像只猴子,还有一手精准的三分球。如果他能够听从组织安排,跟我们一起在球场上大杀四方,那我们就有可能夺冠。


所以现在我不得不放下脸来跟他好好说话,邀请他加入队伍,看他那么颓废虚无的样子,说不定还得给他打打气,加加油,说出“你是最棒的”这种烂话来。


训练前夕,我就趁课间去找他,他依旧是趴在课桌上。


我拍了拍他,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他眯着眼睛没有一丝活力,“干……嘛……”慢悠悠地说。


“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打起精神!”我尽量把话说得够正能量,“不管是遇到什么事情,你至少还有我们啊!”我的意思是,虽然你撼动不了我地位,但你仍是我这个班级里一员,我会关心你的!


汪翰林眼角闪过一丝惊诧,“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哈哈。”他打了个哈哈。


好!他的精气神恢复一点了,我要用糖衣炮弹继续轰炸他!我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有力地把我的手握住了,瞬间冰冷的感觉传遍我全身,他的手竟然是冰凉冰凉的!我倒吸一口气,不慌,计划马上成功,“跟我走!”我一只手握住他,另一只手拿起篮球,直奔操场。“这是去打球吗?”


“不去球场发泄一下,你永远不能把坏心情赶走!”我依旧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心里暗自高兴,终于要拿下他了!一滴灼热的水珠掉在我手臂上,我浑身一颤,回头看向他。


汪翰林的眼眶是红红的,他哭了?此刻,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夕阳的光影印在他脸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辉,他泛起泪花的眼睛聚焦在我身上,是那样的晶莹剔透……那双眼睛在向我倾诉一个十分悲伤的故事,我好想去了解,可我心里有一层看不见的墙壁,把我和他隔开,我好想跟他交朋友,但我无法越过那面墙。


握住我的那只手变温暖了。


操场上,二胖身上肥肉翻滚,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篮球课老师在教他们组织战术,力求最完美的配合。


自从有了汪翰林的加入,我们的队伍便发生了更加良好的化学反应。首先,体重达一百八十斤的二胖担任控卫,他矮胖矮胖的,小鼻子小嘴巴,两只贼眯眯的豆子眼嵌在脸上,外表完全是运动白痴,但玩起篮球像是耍杂技,左右上下交替进行,经常遛得对手团团转。


我担任中锋,自诩禁区之虎,学校里能跟我对抗的人寥寥无几。而汪翰林恰好弥补了我们班投射的缺陷,精准的投篮让我们屡战屡胜。


“红叶杯”篮球赛,顾名思义,就举办在漫山红叶的季节。我们的学校建在山腰,放眼望去全是火红的一片,秋高气爽,球场上更是火爆热烈,我们凭借优秀的团队配合与实力,小组成功出线。有机会进入决赛的我们,在这当口差点失去了比赛资格。


原因还得从二胖说起,他自恃有一手不错的控球技术,家境优越,目中无人。喜欢欺负那些球技烂的同学。周末晚自习前,他提前来到学校,想跟人“玩玩儿”。恰巧碰见上一届的冠军队在训练,他们多是一些混迹于街头篮球场的人,打球像打架,经常寻衅滋事。二胖当时不懂,上去要求跟他们“练练”。


“练就练呗。”


二胖像往常一样,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发现这些人并没有那么强,更是洋洋得意,尾巴翘得老高。众人发现这胖子特别欠揍,便打起精神,拿出了“街球”的态度。几个回合下来,二胖就被撞得晕乎乎,还吃了数记肘击,豆子般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生气了。在一次投篮时,直接把球砸向另一个人的脑袋。


导火索点燃,球场沸腾了起来。


“你他妈欠揍吗?”


“老子喊人你们信不信?”二胖撑死了气势,说话声也如蚊子嗡嗡叫,瞬间矮了一头。众人你推一下,我踢一脚,把他整的灰头土脸,刚刚还不可一世的二胖竟然不敢还手!

教室里,收到消息我的非常气愤,急忙叫人去操场,这可能是我班长生涯里唯一一次污点。不管了,这一身腱子肉不能白长,既然二胖是我们班上的人,我就应该帮他!人群集结起来往操场奔去,令我宽心的是汪翰林也一脸无所谓地跟过来了,有他在总感觉放心一点。


待我们赶到操场,二胖正被摁在地上,我脑子一抽,无名火升起,带着人群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扭打了起来。


嘈杂声,尖叫声,碰撞声响成一片,人群中我鼻子被打出鼻血,背上也被踹了几脚,虽然我平时注意健身,但根本不会打架,遇到这些人我毫无招架之力。


一个小个子在身后轻轻勾住我的脚,往后一拉,我轰隆一声就摔在地上,摔得极其难看。屈辱感,负罪感围绕着我,我感到尊严简直被踏碎了!什么地方都争强好胜的我,居然最简单的打架都不会!


“狗哥,算了,他们都是我同学”汪翰林对着人群里一个光头说道。


光头回过头,看见他,顺势往地上吐了吐唾沫,“这些人都是你班上的?”


“对,不懂事,别欺负他们了。”


光头哈哈大笑,“我说这胖子哪来的底气,原来是你罩他,妈的!”他拎起二胖的衣领,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不要让老子再看见你!”


突然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传来,汪翰林向前扑倒,后脑勺溅出鲜红的液体。光头也愣住了,高大的身影站在汪翰林身后,手里还拿着一块沾了血的砖头。


“谁叫你打的?”光头大吼,额头上青筋鼓起,一巴掌拍在高个子脑门上,转头就去扶汪翰林。


“他妈的你摊上事了!老子就让你吓唬吓唬那个胖子!”高个子皱着眉头,“狗哥我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光头夺过砖头扔在地上,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对着汪翰林说,“兄弟你没事吧,自己去医院,不要把事闹大了,懂吗?”汪翰林轻轻笑着点点头。“你们谁把他送医院去啊,千万别送校医院!”光头挥挥手,一群人便迅速地四下散开。


我冲上前二话不说把汪翰林扛在肩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校门口跑,一路跟来很多同学。


“上课!你们全部都回去上课!就说汪翰林打球不小心受伤了!”


“你一个人行吗?”


“没什么不行!统一口径,跟老师好好解释,不然我们都得受处分!”我红着脸,用命令的口吻对他们说道。当时我是真的特别着急,但显然只靠我一个人并不能掌控局势。


秋天的枯叶在凉风中飞舞,我每迈开一步都有叶子被踩碎的声音,“咔嚓,咔嚓。”汪翰林在我背上十分温顺,乃至整个身体都贴在了我背上,他凑近我耳朵,轻声说:“其实并没有多痛,只是小擦伤。”


“死不了!”我没好气地损他,回想刚刚那一幕仍然心有余悸,“把脑袋上的伤口捂好,一路上都滴好多血了。”


“无所谓,我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沙沙的风声掠过我耳畔,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印衬着漫山遍野的红叶,浮现出一层诡异的紫红色。


“你知道吗?从小时候我就开始抽烟,那个时候不懂事,悄悄把家里抽屉里的烟拿出来抽。”


“你真是没事闲得慌!”


“对……啊,我好像的确是闲得慌,一连几天家里没有人。每到夜深的时候,我会睡不着觉,会害怕,于是我就把烟拿出来去阳台上抽。所有地方都是黑黢黢的,只有我眼前跳动的火星,陪着我,每根烟我都不会抽完,因为我害怕那火焰会渐渐熄灭,我在抽到一半的时候就会点燃另一根。”


“你爸妈呢?”这句话脱口而出,当我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然发现汪翰林脸色变了,他瞳孔无神,面目呆滞,呼吸也变得缓慢起来,他一句话都没说。


“终于到医院了!”我把他放下来,扶住他的手臂往里面走去,绝口不提刚才的话题。我在过道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走去的背影,是那样瘦削寂寥,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为什么看着他就会产生虚无的感觉呢,我的胸口像被巨力挤压,呼吸变得吃力,难过的情绪油然而生。


夜色降临,我和汪翰林站在楼底的小巷子里抽烟。


“咳!咳!”我边抽边咳嗽,汪翰林即使脑袋缠上了白纱布,依旧笑得不能自已。


“你为什么老是喜欢笑我!”


“因为你认真的样子太可爱了。”他的眼睛泛出涟漪。


“算了算了我来不起,咳咳!”胸口火燎一般的痛感传来。他接过我抽了几口的烟,轻轻放在嘴唇上,猛地吸了一口,火星迅速向滤嘴蹿了接近一厘米,然后长长地吐出浓烟来。“去我家吗,我爸妈不在家。”


月色下他的脸白净透明,轻轻捻着一根烟,眼睛没有看着我。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在小宛面前都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


“算了,下次吧,今天有点晚了。”他在自言自语,“有人陪着一起回来的感觉真好,以后放学一起回家吧。”


“我……我每天作业做完了才回去。”


“没事,我等你。”


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我大概那个时候就彻底沦陷了吧,只是我一直都在否认自己罢了。


他走过环手把我抱住,我双手自然下垂无动于衷,鼻尖闻到纱布与他头发青草的味道,还有呼吸之间带出的淡淡的烟味。


“以后再也不笑你了。”


他缓缓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还是楞在原地,额头冒汗,像一根木桩深深扎进了地里。


南方的十月,依旧热得酷似八月。


火辣辣的太阳长时间暴晒大地,泊油路上升起蒸腾的烟雾,麻醉人们的神经,当你低下头会发现,烟雾里的影子分散成了重影,覆盖住你原本的身形,如同裹上了一层纱巾。


就在这样迷幻的四十度高温里,大片大片的重影在校园里穿梭,恍若一场惊梦。


我当然是不会对高温认输的,身为班长,更要拿出饱满的精神状态。特别是下午,老师在课堂上干燥无味地吟诵着《春江花月夜》,摇头晃脑其乐无穷,但炎热的气温与刺人的紫外线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无论是碧波荡漾的江面,皎洁无暇的圆月,都被蒙上了金黄的色彩。


“今天下午可真闷热。”坐我前面的二胖甩动身上的肥肉,汗珠子便下雨似的飞溅。我迅速抓住他脖子,“别动,越动越热!”


看着二胖胸前浸湿的衣服,我无奈地摇摇头。


快一年了,汪翰林每天放学都会等我一起回家。我说不清楚跟他的关系,但我知道,如果生活里缺少了他,会像饭菜里缺少调味品一样乏味。


天空阴沉沉地聚集起厚重的乌云,阳光已经基本上被遮蔽,但炎热的气温依然没有消退的迹象。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下课铃声响过就去老师办公室做作业,但同学们刚下课便你追我赶地跑出校园,他们知道大雨马上就要降临了。


我撩起桌前的窗帘,看见远方的山峦上亮起一道紫色的闪电,随后而来的就是轰隆隆的雷声,云层在空中翻滚,电光火石之间又是几道叉状闪电在我眼前劈下,吓得我赶紧收回撩起窗帘的手。狂暴而震怒的雷声咆哮起来,豆大的雨点从空中泼洒而下,击打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沥青地面上的青烟被浇灭了,温度随之降下去,发出“嘶嘶”的响声。


做完作业时,外面已经响成了哗啦啦的一片。今天回家铁定淋雨了。我习惯性地往教室走去,汪翰林每天都会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等我。当我打开后门,夹杂着雨点的狂风直往我脸上扑,巨大的水珠打在脸上生痛,我眯着眼睛,看见汪翰林站在窗边,敞开着窗户,窗帘飞舞,狂风径直灌进教室,他全身都湿透了,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风雨里的塑像。


我快步走上去“哗啦”一声关上了窗户,“你疯了?这么大的雨。”他只是看着我笑,“我有一个很难做的决定,想让这风来把我吹醒。”


“你有伞吗?”


“没有。”


“原来你是在做淋雨前的准备活动!”


“你跟我来,我知道哪里有伞。”他神神秘秘地对我说。


“那你不早说,快去拿啊!”


“跟我一起去。”说完他拔腿就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跑进了雨里。“快来啊!”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跟随他的脚步踏入雨中。清凉的雨水打在我头上,肩膀上,体内的暑气逐渐消退,既然躲不了雨,不如痛痛快快淋一场吧!


汪翰林和我,一前一后,在街上疯狂地奔跑,不知沿途上撞到了多少小姑娘老大爷,对不起都来不及说,因为当他们回过神时,我们已经不见踪影了。


“喂!我说,你的伞究竟在哪里!我们都快到家了!”事实上,我们已经到了家门口的小巷子前,他前率先闪进屋檐下,慢悠悠地掏出烟看我从后面姗姗来迟。他点燃了烟,“跟我来,给你看我的伞。”


“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我气呼呼地跟着他走,感觉被耍了。


他打开门,“看,我家里有伞。”


我一眼望去,门口的伞架旁的确有伞。不过……


“汪翰林,为什么你家里什么都没有。”


“因为我要搬走了。”


“去哪。”


“我也不知道。我爸妈经常吵架,工作也不稳定,好像是把这里的房子卖掉了。”


我的脑子好像被抽成了真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还会经常过来玩的吧,你还是会像平常一样来上课的吧。”


“不会了,辍学手续都办好了。”


他的眼里带着一种笃定,看着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不会骗我。那时候我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我无法说出口。


“可以……不要走吗?”


“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一个自带正能量的人,就是那种闪闪发光,吸人眼球的那种,而我只是一只被你的光和热所吸引的飞蛾。你做什么事都很认真,那一丝不苟的态度,我觉得非常可爱。但你似乎不是很喜欢我,我常常在背后偷看你,但你丝毫没有发现,因为你从没有关注我。我爸妈有着不幸福的婚姻,导致我也有一个不幸福的童年,我孤僻,傲慢,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怪胎。”


“可自从遇见了你啊,我发现生活完全可以变得快乐起来,只要有你的地方都不会黯淡。”


“不过看见你对小宛同学那么好,我心里的确不好受,像是我仅有的一盏灯亮在了别的房间里,我想去争取,但我没有理由,没有机会去接近你,我想你大概很讨厌我这样抽烟的人吧。”


“不过你并没有丢下我,我在阴冷的井底被你拉了出来,我感到体温渐渐地回暖,希望重新降临在我身上。”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不过我都无所谓了,我喜欢你,我的意思是,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汪翰林竟然跟我说了这样的话,事后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但那时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心里在疯狂地点头,“我答应我答应!”但很多事又让我犹豫不决。


同学知道了会怎么看?老师知道了会怎么看?爸妈知道了会怎么看?我可是班长,要是听说有个班长是同性恋,是GAY?会怎么想?我可是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啊,不可能会和他产生男女之间那种感情的!但听说他要走了,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只是普通的友谊吗?话说好像我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朋友,我的心里是孤独的。


数千个念头像外面的暴风雨肆虐着我的大脑,我并没有回答他。但一个邪恶而自私的想法就在我心里:我们可以交往,但是保密好吗?此刻我并不知道什么东西更重要,面子?好像我一直以来都是把面子放在第一位的,我致力于打造一个完美无瑕的形象,为什么这种东西就这种重要呢?


后来我还是没有回答他,就在我离开的时候,汪翰林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略微的哽咽,“我今晚会在这里,你要来找我的话敲门就行。”


回到家,我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幕布一样的雨,窗户反射着灯光,隐隐约约印出我的脸,我用力拍了自己一巴掌,面子有那么重要吗!


我心下一横,豁出去了!今晚就去找他。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得等客厅里的爸妈睡着后再去。我平躺在床上,自己竟然可以放下面子去向汪翰林坦白!以后他再也不是我朋友而是我情人!情人你懂吗!我心里就像百花盛开的春天,鲜艳芬芳的味道让我意识恍惚,思维缓缓地飘出了身体。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只身一人漂浮在一个没有任何着力点的地方。


我一直都相信,当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浮在空气中的时候,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害怕,而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全身上下的毛孔似乎都在舒展,稀薄的氧气使大脑进入一种迷幻的状态,那个时候眼前会浮现许多画面,曾经珍惜的,唾弃的,厌恶的,向往的……都以一种毫无逻辑的顺序,一一浮现在眼前。


漫画书,游戏机,课本,铅笔头,每晚都会守在客厅电视机前的小凳子,还有阳台上那根没有烧完的烟头。就像是安静祥和的春日里,突然刮起了一阵风,而柜子里的一叠叠老照片却正好被风扬起,漫天散开,洒落了一地。他知道遍地都是自己曾经拥有的,但他也知道,再也不会将它们拾起来了。


待我睁开眼,雨已经停了,清晨的微光照亮了房间,鸟叫伴随着蝉鸣环绕着我。我猛然起身,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冲出门,匆忙地往楼上跑去,“咚咚咚,咚咚咚。”我用力地敲门,“汪翰林!还在吗!”


“汪翰林!”


我使劲敲门,“汪翰林!汪翰林!”防盗门上的震动带动墙壁,我看见粉尘微微颤动着滑落。不行啊,没有人应门,他应该还在的!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隔壁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他们不是已经搬走了吗,别吵了大家还在睡觉呢!”


我倔强地转过头。“不,没有,他还在!”

妇女摇摇头,缩了回去。


我继续敲门,心脏像是在加速度下坠,那是一种绝望的遗憾,无法挽回的遗憾,交织在一起压得我呼吸困难。我半跪在地上,用脑袋顶着门,泪如泉涌。


我可以的,我原本……可以来找他的。


身体的本能带着我往回走。


汪翰林消失得无影无踪,好比雁过无痕,踏雪无声,这只是我的一场梦吗?自作多情的梦,等到梦醒,一切亦如青烟般消散。


我回到家,低下头,一大堆只烧了一半的烟头,凌乱地铺在门口……我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妈妈闻声从卧室出来,散着头发问我:“小淮你怎么啦,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哭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抒发出了当时的心情。


“我……我丢掉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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