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号 灰喜鹊
1
从北京飞回H城,再匆匆忙忙赶回公寓,陈汉宁躺在床上,衣服还没有换,衬衫绑着肩膀。他随即把领带扯下,扔在一边。
“就这么睡吧。”他想着。
平板自动连接wifi,屏幕亮起,推送显示有新的邮件。他下意识输入密码,点开,果然还是同一个人。
陈汉宁:
这已经是写给你的第7封信了。暗自认为和你算是熟络,虽然你没有回复我,但我仍觉得你读完我的邮件,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
并不知道你不回复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你太忙?看到你昨天的微博,你在北京开会,对你来说又是场痛苦的煎熬吧?还没见过你西装领带的样子,网路上的你看起来很有朝气。
猜测你现在已经回到H城,或者在返程的路上,又回到熟悉的地方是否会感到难过呢?
我每天面对同样的事情,所以每天都会难过。我昨天又读了一遍《喜鹊》,我就是太喜欢这篇文章,以至于第一次这么长久地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发邮件,也不是因为觉得主人公像我,只是莫名觉得你在写我的生活。
你看,你在《喜鹊》里提到她十分喜欢《红楼梦》,恰巧我也是极爱这本书的。世界上可能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不知道你今天会不会回复这封邮件,其实我本可以在微博上私信给你,可我偏偏要写邮件,你说我算是固执的人吗?
苏宇
2016.03.29
陈汉宁逐字读完这封邮件,其实苏宇的每一篇邮件他都有认真的读,起码这是对一个人的尊重,何况又是自己的读者呢?
他坐起身,将扔在一边的领带拾起,放在旁边的衣柜里,心里思忖着是否要回复这么一个“固执”的人?
“暂且按他的说法,是一个固执的人吧?”他想。
他点击回复,写下他想说的话。
苏宇:
你好。很感谢你的支持。客套的话不必多说。
你的直觉很准,你的每一封邮件我都会看。
不够最近有些忙,刚刚从北京回来我确实不太适合开会,不过以后,这种经历可能会越来越多吧。
《喜鹊》是三年前写的,这样一想也过了很久,也没想到三年后还会有人在读,可能也是我给你回邮件的原因吧,原谅我直言不讳。我很喜欢它,我用它来写我大学时很好的朋友。
你说你和她的经历相似,但我在心里觉得,还是不相似的好。
你也说你是一个固执的人,可能大家都是一个固执的人呢?或许我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呢?
快要到夏天了吧?虽然只是三月,固执的人在夏天会变成沉默的蝉。
陈汉宁
2016.03.29
点击发送。
他决定洗澡,然后休息。
悬挂在墙壁上的钟,指针显示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他确认一下明早六点半的闹钟,将房间的wifi关闭,闭上眼睛,很快睡着。
今晚 ,他同样做了梦。梦见自己从北京到H城的飞机在空中停滞,很久。不愿意前进,同样不愿意降落。他从舷窗上看见一只鸟,是一只好看的鸟。
“这是,这是什么鸟?”他自语。
“这是喜鹊。你已经不认识了吗”身旁突然出现熟悉的声音,江帆莫名坐在自己左边。
“江帆,怎么是你?”
“喜鹊怎么会飞得这么高?汉宁,你说这是真的吗?”
“汉宁,汉宁这几年你还好吗?”
他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安全带紧紧栓着他,体内呼出的气体环绕在周围,将要组成白色的雾,江帆就坐在这片雾气之中。
江中的一只船。
随即他醒了,手表大约指在凌晨四点的方位。
太过抽象的梦境可以唤醒理性的认识,从梦中醒来的那一瞬间,可将黑色的世界点亮。
他将枕头的位置放好,再小心翼翼地枕上去,紧接着长舒一口气,尝试着进入第二次睡眠。
闹钟响起,他睁开眼睛,枕头方方正正地停在原地。
按时打卡上班,在属于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办公桌的一角,放着印有《喜鹊》的杂志。
下雨,路上的人选择打伞。没有雨具的路人挤在屋檐下,他们望着天空。
天空,零星飞过几只鸟。
“这是什么鸟?”江帆问我。
“是喜鹊。我小时候养过。”我稍稍侧身,一滴雨落在我的额头上。
“真羡慕它们。”她用左手食指拭去那一滴雨,然后盯着它。
“羡慕什么呢?”我笑着。
“下雨的时候从不需要打伞,也很少看到它们避雨。”她点点头。
我抬起头望着飞走的喜鹊,又看向身边的江帆,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一丝酸楚。我想挽起她的手,可我却把手死死地放在口袋里。
江帆看着我:“我希望在你的眸子里,看见喜鹊。”
雨还没有停,无伞的路人挤在我和她的身边。
陈汉宁在心里默念着《喜鹊》的些许段落,江帆的样子已经模糊。那次事情发生之后,无论他如何回忆,江帆似乎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另一边。
眼睛放下手中的杂志,打开电脑,主编没有发消息过来,说明昨天的稿件没有问题。他习惯性叹了口气,下意识查看邮箱,没有新的邮件,心中莫名失落。
汉宁,她希望在你的眸子里看见喜鹊。
江帆没有说“眼睛”,而是用了“眸子“。
“陈汉宁,这句话你没有忘记吧?”他问自己。
2
苏宇离开实验室,今天的工作终于结束。
“加班到十点半。”她自语。
在更衣室换上平时的衣服,迅速离开实验楼。和往常一样,乘地铁回家,手机通知她收到新邮件。她预感是陈汉宁发来。
果然没错。
“在写了六封邮件之后,第七封邮件换来了陈汉宁的回复。”苏宇在手机备忘录写下。
认真读完他的回复,知道他之前在认真地看自己写的每一封信,心中很是满足。“固执的人在夏天会变成沉默的蝉。”他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希望表达什么?她在心里忖度着他的话。“那么,我暂时不去回复吧?今天也很累了,明天可能还需要加班。”她靠在车厢的栏杆上,望着地铁媒体令人昏昏欲睡的广告。
语言提示即将到站青年路,她快速站直身子,等待车门开启的一瞬间。
地铁附近是她的住所,与读研的好友罗言合租。
罗言毕业后顺利进入一家地产公司,从事人事工作,与枯燥的实验室完全划清关系。
苏宇认识到自己与罗言的不同,但她还是很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吃饭、逛街、喝酒,藏在沙发里看碟片。尽管这种机会随着时间变少,最终会消失。苏宇认为,罗言带给她的是不同于数据和仪器的锋利与冷静。
有时候,她会偷偷换上罗言的衣服,心里想着其实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也是十分好看。罗言的身材中等,苏宇见过她的裸体,但只记得罗言的左腹部有一道明显的疤痕,罗言也从未解释疤痕的来历。
苏宇不知道如何将这样的肉体展现在男人面前,腹部的疤痕是血肉之花。
不同的是,罗言有时会带不同的 男人回家过夜,也从不回避她。苏宇很爱听她和男人做爱的声音,怪异与美妙融在一起。
她开始尝试自慰,用指腹摩擦身体的敏感部位,听着罗言起伏的呼吸声,在脑袋里幻想自己与一个陌生男人相互缠绕的画面。
拥抱、接吻、相互抚摸,揉搓,似乎将彼此的情欲全部灌入对方的身体,再用已经发烫的四肢裹住彼此,下体在一片黑色里交插,碰撞。她捂着自己的腹部,眯着眼想要去看他的样子。
陌生男子的脸并不清晰,肩部的肌肉算不上结实,但在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整个灵魂从身体里逃出,悬于空气之中,满脸疑惑地看着床上滑稽的自己。
她清晰听到流水声音,像是溪流,但不十分纯净。
罗言的声音停歇,身边的男人穿着粗气。
苏宇将手从湿透的内衣上挪开,身体已经疲软得无法动弹。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并爱上偷听罗言做爱,抑或是偷听他人做爱。可似乎罗言并不回避,今天还是如此。
“昨晚吵到你了吗?”罗言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问苏宇。
“嗯?”苏宇停住一秒,“没有啊。”不知道罗言是否知道她偷听的事情。
“还以为我声音会很大。”罗言笑着。
“和你说,昨天那个男人的家伙确实不一般。”罗言说着,将洗面奶挤在手心。
“怎么说,怎么不一般?”苏宇侧身问着。
“嗯,怎么说呢?很大,也很硬。他硬生生地进来,一点也不温柔,但我着实喜欢,害怕自己叫得声音太大会吵到你,但我确实忍不住。”她说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
苏宇听到这里也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此时罗言脸上是白色泡沫。
“没什么。只是很喜欢听你说这些。”
“那我以后尽量少带回家吧,升职了就搬走了。最近在留意公寓的价格,还真有个不错的。”罗言把泡沫冲洗干净。
“嗯,那我先走了。”苏宇已经换好鞋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关上了门。
站在地铁车厢的一侧,早上的人不多不少。
她打开微博,点开陈汉宁的主页,发现并没有更新,心中竟有些欣喜。
沿着街道走到研究所,手里还拿着从早餐车上买来的豆浆。
分离、进样、检测、读数,汇成报告。她完成一天的工作,工作服上沾上了样品污渍,简单处理后,把它放在洗衣机里。
“今天不加班了吧?”她看着旋转的滚筒,对自己说。
将干净的衣服晾好,春天W城的太阳有些温柔。她远远地看到汉阳桥和桥下的江水,脑中莫名出现一个女子的形象,却十分模糊。
手机震动,主任发信息让她把报告整理后录入数据库。
她如是录入,但是没有加班。
在猫眼上浏览最新的 影讯,又失望了关闭应用。
“自己还真是个无趣的人?”苏宇叹了口气。
拨打罗言的电话,无人接听。实际上好像从来没有打通过。
她把头发扎起。
搭上公交,在母校周围的小吃店吃饭,点了念书时爱吃的面,放了很多香菜。
她还要了一瓶冰镇的啤酒。
“这还只是春天呢,小姑娘。”老板把啤酒放在她面前。
苏宇笑了,自己打开,倒了满满一杯。白色的泡沫浮在恰好的位置,并没有没过杯口。
打开手机,在记事本上胡乱写着什么,看着像是给某人的信。
复制,粘贴,这些话要全部说给陈汉宁听。
3
陈汉宁:
今天我没有加班,走出研究所的时候,想着联系罗言,可她应该在忙吧。
罗言是我的朋友,她也看过《喜鹊》。
我一个人回到母校周围吃饭,喝了一瓶啤酒,冰镇的。
W城的春天应该更热一些,衣服在阳光下很快被晾干。H城呢?同样会很热吗?只在读研期间去过那里一次,还是在冬天。第一次见到没有暖气的北方。不过也是几年前的记忆了。
你有再写《喜鹊》的意愿吗?结尾处有些不明不白吧?是想隐藏些什么吗?
我似乎有些冒犯。
回头再想,自己是否和江帆相似呢?或者说,只是某一方面相似?毕竟这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多,是不是?
我的啤酒要喝完了。
就说到这儿吧。
春安。
苏宇
2016.3.31
陈汉宁在影院里看完这封信,身边是最近接触的女孩。陪她看一场无聊的喜剧,但她却认为十分有趣。
今晚他没有和女孩做爱。
苏宇在心中提起江帆,这让他无心再做别的事情。
“江帆”这个名字再次装满他的脑袋,不由分说地占有,侵蚀。在江帆离开之后的三年,他极力逃避这个名字,在离开W城的那年写下《喜鹊》。
“我可真是个矛盾的人。”他在地铁口,看着悬在一团黑色中的月亮,“是否该和苏宇这个人认识呢?当下与她的来往还这是奇怪。她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还在学校周围吗?怕是已经回家了吧?”
那么自己也该回去了吧?
他乘上末班地铁,手表上显示十点整。
同他看电影的女孩发来消息,问他哪天可以见面。
见面无非是吃饭睡觉。
陈汉宁并不喜欢她,同样不喜欢这种模式。
只是在这个年龄,必须维持这样一种关系,维持一种拥有彼此的关系。说不上原因,彼此都说不出这种关系的好与坏,可能在汗液与喘息之中才能发觉自己肉体的存在。
“精神已经不存在欢愉了,不能让肉体也随之湮灭吧?”他曾自嘲着这么说。
不过这次,他却对这种行为有些许的疏离感。他也曾经有过,但这次更为强烈。
“之后一段时间,可能要去外地,应当是没有时间。”他选择这样回复消息,随后删去号码。
他点点头,心里默认是断了联系。
事实也确实如此,女孩没有发来消息,之后也没有联系过他。
都是选择维持这种关系的人,那一根绳子断了,还可以买到更多的绳子。但绳子不可以结实,最好与断了的那一根保持一致。
地铁到站,他很快走出,随后消失在一团黑色里。
4
江面上从未出现过帆船。
江帆曾这样对我说,十分严肃认真的语气。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只清晰听见自己喉咙抖动的声音。
江帆与我在汉阳桥相识,随后知晓在同一所大学念书。她念检验,我是新闻。
在你看不见一切事物的时候,“空气”是唯一的灯,但也不是“特别明亮”,只能照亮脚下一寸,有些模糊的影像。你就这样走,小心翼翼,随后胆子大起来,步伐加快,直到脚底一阵湿润感,空气告诉你,你进入了一片水域,不知是江还是河,其实那也差不多吧。空气是只属于自己的媒介,你呼吸之间,所有的气体都是你的,你是它们的花,不是简单的容器。
我独自望着远处江面的一艘船,不觉身边站着她。她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话。
我侧过身,她戴着深蓝色的渔夫帽,右耳有一颗简单的耳钉,耳朵处于恰好的形状,左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露出创可贴包扎的手指。
苏宇阖上杂志,这次没有读完,手脚突然开始冰冷。
她钻到被子的更深处,空气还是从缝隙里冲进来。
她无法想象江帆的样子,又摸了摸自己完整的耳垂,用食指。她无法回忆自己从老家来到W城的这些年,似乎自己从来没有亲人。
父母和姐姐在一场地震中不知去向,家乡存在的意义便只是籍贯上的那六个字。
似乎有人曾经说过自己很坚强,但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身体的某部分在剧烈地颤抖。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流泪,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已经不能流泪。对不起。”她曾对罗言说。
对不起。她向罗言道歉。
一颗完整的鸡蛋,在没有被打破之前,可以被蚂蚁视为世界上最坚硬的事物。在蛋壳破碎的一瞬间,透明的血液流出,对蚂蚁来说是可怖的洪水。在失去生命之后,在血液迸出的一瞬间,鲜花绽放。
血液在地面凝固,便只能成为昆虫的食物。
像是睡眠,只有睡眠可将一切禁锢,包括固执的生命。
她突然想,陈汉宁现在在做些什么?是否和自己一样突然感到寒意?或者他在看自己的邮件?想到这儿,手脚不觉暖了起来,周围的空气还是有些冷。
三月的最后一天,罗言没有回家。
第二天,她同样早起,不同的是,在家里做了简单的早餐。
“又要在实验室待一整天。”她抱怨,随后将一块鸡蛋递入口中。
W城进入四月,江水似乎也要沸腾,小龙虾的广告已经摆在了路边。行道树开始洒下自己的种子,它们会和灰尘卷在一起,最终被金属机器吞噬。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陈汉宁的邮件。
“今天已经有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儿,那么暂时不看吧?”她说。
“下班,下班再看。”她又笑着。
生活在江帆与陈汉宁曾经的W城,今天她去了汉阳桥。
苏宇:
昨晚的思绪太乱便没有回信。
突然觉得这一种交互方式如此温和,彼此不相识,却也可以分享各自当时的心情,不知道这样可以维持多久,可能很多年之后,我们也不会见面也许多年之后,你会忘记《喜鹊》,那时你已经拥有了很多的生活。
没有告诉你,或许你也已经猜到,我在W城生活了五年。我很爱在汉阳桥上看江面上的船。
不怕你觉得我是一个可恶的 人,昨晚是约好和一个女生吃饭,可能会发生什么吧?而后觉得十分疲惫,便什么也没有发生。
H城还不是喝冰镇啤酒的天气。我仍在穿衬衫,可能夏天的时候也是如此。那天回信之后,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已经努力控制忘记五年前的事情,也不知是好是坏。
江面上从未出现帆船,这是她对我说的。
这次就说到这儿吧,期待你的回信。
陈汉宁
2016.4.1
苏宇的眼睛放不下这些字。
远处有船笛的声音,长长的货船从正前方游过来,船头的男工穿着深蓝的短袖,好像在抽烟。江面又被划出一道口子。
她身旁有一对年长的老人,但头发全都是好看的黑色。
迎面有风吹过来,携着船工烟草的味道,天色还有些亮,月亮在一边露出一角。苏宇啜一口手中的红茶,闭上眼,让空气铺满整个面庞。
“你在想些什么?”身旁似乎有人问她。
“想,想一些事和人吧?”苏宇答着,并不觉一丝奇怪。
“在想汉宁?”
“什么?”苏宇睁开眼,身旁的老人还在,并没有他人。
她摇了摇杯中的红茶,又喝了一口,再次闭上眼睛。
脑袋里出现一个穿着米色外套,戴着深蓝色渔夫帽的女孩。
“你是江帆吗?”苏宇试探着。
“江面上从未出现过帆船。”那个声音很远。
苏宇似乎看见太阳正在急速下坠,就要掉落江面。
回家的时候,路边在放张国荣的《午后红茶》。
“吻你假使将会中枪宁愿运用自由想象
你我都不想再重伤山水画只可景仰
难住进现场
如果失去晚节会很可怕趁这下午喝啖红茶
如果得到早餐使你融化随着日落谢绝对话
杯耳未裂便放下谁又要参观你的家
喝过半杯西冷茶热过半天烟花
凌晨别记挂。”
5
十根手指深深嵌进陈汉宁的后背,身下的女孩紧紧拥着他,两片粉红色的嘴唇中呼出的湿润气体,顺着他的耳朵钻进陈汉宁的身体。他感受到女孩起伏的胸部,感受到胸部的形状随着剧烈的喘息而变得更加饱满。
他伸出一只手,抓上去。女孩的手指嵌得更深,使他的腿部肌肉运动得更加频繁,身下的女孩开始颤抖。
“别,别。”她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别什么?你说别什么?”陈汉宁额头的汗珠正落在女孩的脸颊上。
“别,别,别。”她一直重复,紧闭的双唇中发出混沌的声音。
陈汉宁听见泉水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想起《挪威的森林》里,渡边与一位在车站相遇的女孩做爱,他们在浴缸里,渡边夸女孩的腿很好看。在拥有身体的时候,女孩嘴里一直重复着一个陌生男子的名字。
而此时,陈汉宁的脑袋里刻下的也只有一个名字。
彼此攀登上正在喷发的火山,在一团红色中找到属于彼此的热烈,在身体碰撞的那一刻,岩浆滴落在陈汉宁的后背,他感觉到世界即将崩塌,他的身体即将瘫软下去。
他从女孩的身体里走出来,侧身躺在一边,不停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冒着细密汗珠。
他伸出手揽住女孩,不想让她触碰到旁边的枕头。她下意识躲闪,而后又乖巧地顺从。
他打开台灯,微黄的灯光可以让他清楚地看见女孩的身体。胸部是很好看的形状,平坦的腹部在微光里是精致的蛋糕。
陈汉宁将身后的枕头调整位置,将另一个枕头放在女孩身体触不到的地方。他习惯放两个枕头。
似乎是完全曝露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而产生的羞赧,女孩用白色的被子遮住身体,而又用左手一下子握住他,轻轻地摩擦。
他闭上眼,又关上台灯。
“我并不认识你,可我喜欢和你做爱。”女孩的手仍在原处。
“只是简单的睡觉吧,我同样得到我想要的。”
“我帮你吧。换种方式。”女孩想钻进被子里。
“不,这个不行。”陈汉宁像是从梦中醒来,身体向左边挪着。
“你觉得我这样的女孩如何呢?我们只是在酒吧遇到。”语气似乎很严肃。
“那么同你睡觉的我呢?”他在自嘲。
其实在和之前的女孩断了联系之后,他已经对于这种关系感到厌倦,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沉入这种关系。今天他食言了。
女孩突然笑了。
“我有男朋友,可我也会和中意的男人做爱。可能他也一样。”她的语气有些奇怪,“嗳,那你还会爱一个人吗?”
“当然会了。”他笑着说,“你怎么问这个?”
“看见你有两个枕头,可能曾经这里也有一个人。”
他为女孩的敏锐感到惊讶。
“今晚在这过夜吗?”他不想在上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哦?不了,男朋友今晚加班,我等会回去给他热饭菜,家里这儿也不远。”女孩听出的陈汉宁的意思。
她离开的时候,陈汉宁没有起身送她。听到她把门关上后,他把床单放进洗衣机。随后在浴室里洗澡,女孩的 味道还在身上。
再次躺在床上的时候,时间为十点。
苏宇在这时发来了邮件。
陈汉宁:
刚看到你发布的微博,在外面玩的还算开心?
现在或者之前是否在和女孩一起?不知道这样说是否过于直接。
还是很抱歉上次的信件一直未回,清明假期前需要把项目全部做完,这几天也在加班,回家之后便睡下。
已经很久没有和罗言一起坐下吃饭,她似乎很忙,不过这也是好事。看她的朋友圈,似乎是升职,很为她感到开心。相比之下,我就还是老样子。
对了,那天在汉阳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一个戴着深蓝色渔夫帽的女孩。她问我在想些什么,随后不见。
最后说一句,陈先生,可不能一直同陌生的女孩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意思。
苏宇
2016.04.05
陈汉宁退出程序,又立即打开,给她回信。
他有些羞愧吗?
苏宇:
感谢你的建议,我并非沉迷于此。
你在汉阳桥遇见这么一个人,她不可能是她,何况你没有见过她。
在假期里好好休息。
晚安。
陈汉宁
2016.04.05
苏宇很快回信,只有简单的“晚安”两个字。
他把头放在提前整理的枕头上,用右手将另一只枕头放在原来的位置。
“苏宇并没有说明渔夫帽女孩是谁,那我为什么要说出‘她’呢?,而苏宇明明写出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还是她根本就没有遇到这件事?”想到这里他竟有些晕眩。他后悔发出那封邮件,只认为自己愚蠢。
“我与苏宇的联系应该要停止了。”他在心里警告自己。
之后的一个星期,苏宇没有给他写过邮件。
他又把杂志放在原来的角落,把上个月的稿件压在上面。
“恐怕也不用再去想江帆了吧?”他叹气。
抿了一口咖啡,有些凉了。
主编在群里发了消息,陈汉宁下周需要出差。
“又是参加会议。“他自语,“这次去哪?”
他向下滑动鼠标。
“W城会展中心。”
咖啡似乎在他的面前沸腾起来,棕色的液体像极了汉阳桥下的江水。
“它还在看着我吗?”
6
假期之后的工作任务更加繁重,国标改版,检测方法更新,部门组织例行学习。
她感到疲惫,右手已经不想去握住那支好看的笔。
课程学习结束,副主任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下班之后,她和副主任都在休息室里。
“小苏,上次让你重新提交的检测报告,怎么没什么变化?”他用纸杯接一杯水。
“确实检测出某些成分超标。不太好改。”
“所里的人给实验室打了招呼,这个项目不能查出大的问题,说直接点,就是不能有问题。知道我意思吗?”
“我懂。”苏宇眼角向下。
“本来不想直接找你说这件事,不过既然说了,就尽快做吧。你是检验员,也签了字,其他人不好再做干涉。重新写一份吧,再提交到数据库里。”他抿了一口水。
“我知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能有问题是要求。”他笑了笑。
苏宇有些失落。
今天是2016年4月15日。
H城到W城的高铁很快,傍晚六点,陈汉宁已经到站。
公司里安排的酒店地址有些熟悉,原来的小旅馆连同周边的小公寓被一家连锁酒店收购,换了新的名字。自己与江帆曾经在原来的 旅馆里住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很快办好入住,他坐在床边,却丝毫不困倦。
雨还没有停,无人的路人挤在我和她身边。
江帆的身体突然倾向我这一侧,右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
我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至少我觉得那眼神是温柔的。
她的眼睛并不好看,总有些无神,眼角总有些向下。
“雨什么时候会停?”她拽了一下衣角。
“恐怕还得一会。”当时正值夏天。
“那要等一会才能走了是不是?”她松开右手。
“嗯。”我点头。我恨自己当时的沉默寡言。
“那我们去淋雨怎么样?”她迅速拉起我的手。
我迟疑了一会,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她放开我的手,径直走向雨水之中,并非以奔跑的方式。
没有奔跑,只是安静地走到湿漉漉的空气之中,简单地站立,没有任何多余的姿势。她的头发不长,此时已经紧紧贴着她的身体。
我冲出去,把身上仅有的衣服脱下,披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抱住我,而是用左手扶着我暴露在空气中的腹部,确切地说,是左腹的位置。
“没有,真好。”她自语。
“没有什么?”我的眼镜上满是雨水,她的面庞已经模糊,可能我是在那时开始,渐渐记不清她的样子。
江帆没有回答,仍抚着我。
我清晰地听见哭泣的声音,距离似乎很远,但十分真切。
我想把她带到干燥的地方,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上有了重量。
是一只鸟,停在了我的肩膀上。
“喜鹊。”江帆说。
我摘下眼镜,看着肩上停着的喜鹊,不经愕然。
我在它的眼睛里看见一个人影。
后来我在想,如果当时我和她一起走到雨水中,是不是会有不同?
陈汉宁的记忆里又闪现出《喜鹊》的片段。
他突然感到这个原本还算宽敞的房间有些逼仄,四周的墙壁都在冲向自己,而墙壁上并没有悬挂的时钟。
他并非不喜欢W城。
“出去走一走,可能会好一些吧。”他对自己说。
街道有些变化,他却并不想比较今昔的不同。
酒店离汉阳桥不远,他不知觉已经走到桥中央。
苏宇重新上传报告,副主任确认后,她换上衣服,离开研究所。
似乎是做了不好的事,她觉得街道上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
她在一家服装店门前停下。
“请问有帽子吗?”她问。
“有。”一个好看的女生说着,手指向里侧的位置。
她选择了深蓝色的渔夫帽,右手直接将它从架子上摘下,像摘下一颗樱桃。
她戴上,视野窄了些,她的心跳减缓,呼出一口气。
不想吃饭,同样不想回家。
自从与陈汉宁开始联系,似乎那所公寓只剩下她自己,已经有很多天没有看见罗言,可能她真的要搬走了吧?
她将帽子戴得更深。
“陈汉宁。”她在心中默念,步伐加快,方向似乎直直向前。
7
苏宇在桥头站立,几艘体型较小的货船泊在岸边,岸边绿色的山躲在一幕黄褐色中,山上的阁楼只露出飞檐的一角。
身后不断有车辆经过,携带的气流推着她向前走。
手中仍是自己喜欢的红茶,已经喝了一半。“喝完就走吧?”她想着,便喝了一口,却有些陌生的味道。
思绪里不断闪现出《喜鹊》的片段,江帆的话悬挂在她耳边。
“江面上从未出现帆船。”
她又在思考着江帆说出这句话的原因。
江水在两山之间流过。靠近水域的地方,带着水体特有的 腥味,所有的空气都是这江水的容器,那么这空气包裹的世界全部是浑浊的江水,所有的山体,建筑都是破损的礁石。我们行走其中,站立其中,栖息其中,不过是鱼儿躲在看似看全的礁石里,不过是飞鸟居住在细弱树枝搭建的小窝里。
如果一件事物诞生于这个世界上,是否意味着这个世界也会接受它?包容它?抑或是,它属于了这个世界,起码不会被这个世界抛弃。
她想到曾经发生的事情,视线开始抖动起来。
苏宇看见江水慢慢沸腾,升起,船舶被掀翻,江水携带泥沙灌注在山体上,阁楼被冲毁,木制的结构从山顶滚落下来。桥上的人却并不惊慌,确切地说,他们对这一切好像熟视无睹。江水向桥体冲过来,滚烫的江水将汉阳桥冲垮,车辆直直地落向江面,行人掉落下去,却面无表情。
苏宇拼命抓着一根栏杆,石板压住了她的腿,桥体倾斜,她悬挂在了原地。
“别压着我,别压着我。”她大声喊,带着悲戚的绝望,“求求你别压着我,别压着我。”眼泪落下,在江水里消失不见。
她的恐惧来自哪里?
鸟从山边飞来,黑色的脑袋,蓝色的尾巴。
“灰喜鹊。”苏宇看着它。
鸟停在石板上,静静地看着苏宇。她身边的一切又回归原貌。
苏宇瘫软在地上,红茶倒在旁边。
“苏言,你还好吗?”苏宇望着江面,映着下坠的斜阳。
她渐渐站起身,整理好衣服,将红茶的杯子扔进前方的垃圾箱,回身向桥头的车站走去。
陈汉宁揉了揉眼睛,已经盯着江面太久。
一艘货船从江北驶来,船的中部用巨大的褐色帆布包裹着。他的视线随着货船游移,船头穿过汉阳桥,船尾随之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转过身,想去追寻那艘货船。
眼角里出现一点深蓝色。他看见一顶深蓝色的帽子,似乎在桥头处。
深蓝色的渔夫帽,灰色的衬衫,简单的牛仔裤,这个人正向桥头的车站走去。
“江帆?”陈汉宁的在心中不停默念。
“江帆!”这次他要大声喊出来,可身影并没有回头。
深蓝色很快消失在车流里。
“江帆!”他奔向桥头,仍旧大声喊着。
陈汉宁在桥头的车站停下,伏下身,喘着粗气。目力所及之处是淡淡的黄色,不再有别的颜色。
他没有吃晚饭,回到宾馆匆匆洗漱,在床上躺下。
“或许我真的不应该再来到这里。”他想。
来到这里,抑或是回到这里呢?
想起苏宇之前发来的邮件,她说之前似乎在汉阳桥见过她,虽然苏宇并没有说出名字。
那么我今天看到的,也是她吗?那我今天走到汉阳桥这儿,也是为了见到她?不是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发生吗?可是我……”无数的问题冲进他的脑袋里。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准备给苏宇写邮件。
苏宇:
很抱歉这么长时间没有和你联系,同样不要为我今天的邮件感到突然。
我现在W城,刚刚从汉阳桥回到住所。记得你上次在邮件里说曾经在汉阳桥上看到一个人很像她。尽管你不认识江帆,但你有看到类似她的人出现,不是吗?
我今天在汉阳桥看到一个人,深蓝色的渔夫帽,灰色衬衫,下身是牛仔裤。她从桥头向西走,在桥头的车站消失。我追到车站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我知道今天的信件有点突然。
曾经很长时间,我在淡忘曾经我和她在这里的事情,并且认为自己做到。在三年前离开W城,写下《喜鹊》,做一个纪念。可在与你通信之后,过往的一切一件件涌向我的生活,角落的那本杂志,我清楚地记着《喜鹊》的所有片段,江帆对我说的所有话。大学时候的回忆通通带回到现在的生活。
我不能说我很痛苦,可我现在有些无助。
我想与你见一面,不知你是否愿意。就当是说故事的人与听众的见面呢?
陈汉宁
2016.4.15
他在底部附上自己的联系方式。
并没有关上电脑,他在等苏宇的回信。可机器却一直沉默着。
陈汉宁闭上眼睛,又想起下雨的那天,江帆的面庞在雨水中模糊,可那只喜鹊的眼睛,似乎一直没有移动它的视线。
8
苏宇乘坐的公交驶离车站时,她似乎听见远处传来似乎是“江帆”这个名字的呼喊声。可能又是幻觉吧,她想。
回到家,罗言依旧没有回来。
“她已经搬走了吗?可东西还都在。”她自语。
睡意被手机的震动打破,是陈汉宁的邮件。
逐字看完他说的每一句话,她知道他在汉阳桥上看到的“江帆”便是自己。而自己在公交车上听到的呼喊,是陈汉宁的声音。
“他那时也在汉阳桥上。”苏宇自语,“但我又如何和他说?”她看到陈汉宁留下的号码,心中竟有些怜悯。
她与陈汉宁约在后天见面,苏宇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回信后,第二天中午,陈汉宁的手机显示一个未知号码。
“喂?请问您是?”陈汉宁接听。
“我是苏宇。”
“啊。”陈汉宁突然窘迫起来,“你好,没想到你真的会打电话过来。”
“嗯,我们可以见一面。”苏宇开门见山。
“好,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傍晚吧?汉阳桥头见,如果那时你还没离开W城。”
“我18号下午走。好的,到时候联系。”
“嗯,那先说到这儿。”她挂断电话,喘着粗气。假装的从容,应该没有被他识破吧?
陈汉宁对着手机发呆,电话中的苏宇与邮件中的她似乎是不同的两个人,还是因为是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真正不同呢?他突然对自己曾对苏宇发的内容感到羞愧。
苏宇化了淡妆,穿了罗言的裙子,大小合适。
陈汉宁比想象中的要挺拔一些,留着精神的短发。
“你好。”陈汉宁习惯性地伸出右手。
“你好。”苏宇笑着回应。
“还是去一个可以坐着聊天的地方吧,你比较熟,你来选吧。”
苏宇点头,找了一家店,两人相对坐下。
不知如何开始对话,陈汉宁用右手一点点地挪动杯子。
“其实,那天你看到的人,应该是我。”苏宇说。
陈汉宁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
“那天工作上有些事不顺心,之后不知觉走到了桥上,当时你应该在桥的另一侧,你没有看到我。”
“是,我在另一侧。这么说的话,我看到的人应该是你。”陈汉宁舒了一口气,但是他仍然用了“应该”这个字眼。
“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那叫你陈先生好了。”苏宇说,“陈先生,我总觉得《喜鹊》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最后的结尾,像是硬生生搬上去的。你觉得呢?”
陈汉宁沉默,很久。
“是。”他只这么回答。
事实上,他隐去了一部分,隐去了最后江帆的结局,并选择忘记这段故事。
“那,那结局是好的吗?”苏宇再问。
“抱歉,这个我不想提。”陈汉宁低下头。
营业员上前询问是否点餐,陈汉宁有些感谢这位侍者。当时他在考虑如何打破这个局面。
菜陆续被放在桌子上,陈汉宁又点了两瓶冰镇的啤酒。
苏宇发现他的额头已经出汗。
席间的对话还算愉快,无非是聊一些各自喜欢的事。他们的爱好部分相同。
陈汉宁觉得苏宇的某一部分与江帆很像,但他不愿承认。可能这个世界上相似的人太多。
饭后,陈汉宁出于礼貌,送苏宇回家。
到了公寓门口,陈汉宁说声再见,转身就要离开。
“陈先生,要不,要不你上来坐坐?”苏宇知道说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鼓足了勇气。
陈汉宁没有说话。
“我给你沏一杯茶,刚吃的有些油腻。”苏宇想出这个理由,其实这是不是理由呢?
陈汉宁回头:“好。”他对之后将要发生的事自然明了。
公寓不大,但很整洁。这是陈汉宁的第一印象。
苏宇让他在简单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在厨房里像模像样地沏了两杯茶,而那盒茶叶已经半年没有打开过。
陈汉宁接过茶杯,说声谢谢,随后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眼睛瞥见放在夹层的杂志,是印有《喜鹊》的那本。他下意识地拿起。
“我的房间里也有一本,这本罗言有时候会看,就是我的合租室友。”苏宇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抚着自己的裙摆。
“杂志是三年前的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很好奇。”
“偶尔看到的。”苏宇伸出左腿,“这是实话。”
陈汉宁看着眼前的 苏宇,脸颊泛红,微微打开的双腿在说着什么,她的身体慢慢起了变化。杯中的热茶冒着热气,苏宇的面庞浮在这一片温热之上。
苏宇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从陈汉宁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她似乎对一切都有了自己的打算。
“你曾说你和江帆很像。”陈汉宁抿了口茶,仍有些烫。
“嗯。”苏宇慌了神。
“你和江帆很像吗?”陈汉宁又问,他衬衫的第二颗扣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解开。
“我,我不……”
苏宇还没说完,陈汉宁已经覆盖在她的身上。
9
拥抱,接吻。
像是相熟已久的恋人。
陈汉宁的热烈让苏宇主动起来,她脱下陈汉宁的衬衫,在朦胧光线下,看到他肩部的轮廓,很是熟悉。他的手掌在苏宇的身上游移,将裙子从她身上剥离,苏宇蜷缩着捂着自己的身体,陈汉宁将她的手移开,手臂、乳房、腹部,他在一步步试探。
陈汉宁的手在腹部停下,接着用指腹感受那些密密麻麻的凸起,他心中一惊,想要问苏宇这是什么?苏宇却突然把陈汉宁推开,彼此的嘴唇随之分开。
“你走吧。”苏宇慌张地说。
“你的小腹上,是什么?”陈汉宁向前俯着身子。
“我不知道,你走吧。我求你,你走吧。”苏宇哭了。她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眼泪。
陈汉宁站在原地,这句话的声音,他有些熟悉。
“走吧。”她似乎用最后的力气将衬衫递给他。
第二天,陈汉宁离开W城,上车后收到苏宇的邮件,只写着对不起。
简短的三个字。可她左腹的触感,陈汉宁还清楚地记得。
陈汉宁想起自己在《喜鹊》中隐去的部分,发生在雨天之后的事情。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稿纸,在上面写下隐去的故事。
江帆是M城人,生活在中部。
二零零八年,S省的地震似乎毁了整个M城,包括她的父母和姐姐。她在学校收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表现出极度的痛苦。回老家认领尸体,简单处理后,又回到W城。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触她,很怕自己的某句话会让她想起不好的事情。可她在在两周后主动联系了我,语气似乎比先前要轻松很多,但是隐隐中透着奇怪。
那时候学校里有一种鸟,黑色的脑袋,蓝色的脑袋,叫声不算悦耳,我和她都不知道它的名字。
之后联系得更加频繁。
她在那个雨天认识了喜鹊。
“如果所有鸟都是喜鹊该多好?”她说。
“如果我是喜鹊,又该多好。”她又说着。
我笑着:“你比喜鹊要好。”
“你说什么?”她的语调有了变化。
“没,没什么。”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会突然紧张起来。
“我要是喜鹊该有多好。”她不停重复,随后投向我的怀里,我僵硬地搂住她。
我不知道我与她是否算恋人,她也未曾提起。可能在经历这样的灾难,她不会再去选择相信任何人。
我们有时会相互爱抚,在廉价的旅馆里。
她会脱下我的裤子,含住我的下体。她的口腔很温柔。
可她从不愿意脱下衣服,只允许我隔着衣服抚摸,但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腹部有很多凸起。我问她这是什么?
“小时候摔过一次,很严重,留下了很丑的疤痕,不想让你看到。嗯。”她笃定地点头。
恐怕她自己都会去选择相信吧?
安然度过了一年,升入大三。
她的精神状态有些变化,但在与我见面时仍然努力保持着较好的 状态。直到今天我想到她,都会很感激。可能在那时,她真的是爱我的。
半年后,她因自杀未遂被校方劝告休学半年,暂住在M城的姑姑家。她走的那天,对我说:“不要责怪我,汉宁。不要责怪我。”
我又怎么会呢?
那半年里,我去看过她两次,我抱着她,她脱下衣服,我看见左腹部那骇人的刀疤,是重复切割形成的伤口,像一朵哭泣的花。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仍笑着。
“不要责怪我。”她还是说着这句话。
我不会,我怎么会有理由责怪她呢?
大四那年,她没有回来,问了她的同学。江帆已经退学,再无消息。
我失去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也试着去M城找她,可我却带着失望回来。
后来听她的室友说:“在那场地震之后,她彻夜失眠,也断绝了和朋友的交往。曾看见她用美工刀划着自己的腹部,血流下的时候,她总是大声地哭。我想要去阻拦她,但每次她都用着一种坚定的眼神看着我,是一种你不得不退让的眼神。我无法再做干涉,也不好与学校的人说。可能我也害了她吧。”
我回忆着江帆腹部的伤疤,心中的绝望到了顶点。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后还会不会相信一个人。我知道江帆爱着我,可是从那之后,我好像再也不敢去爱任何人。
江帆最终选择在宿舍上吊自杀,所幸被室友救下。之后经历休学,退学,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悬挂在空中,可能真的成为了一只鸟。
成为了喜鹊,是吗?
他放下笔,纸上的笔迹模糊得厉害。
而他在《喜鹊》的结尾却将江帆写得那么美好,可他却不知道江帆的去向。
如果他在她面前从未提起喜鹊,那结局会是如何?陈汉宁不敢去想。
五月,很快到了五月。
陈汉宁的邮箱在某天早上收到一封邮件,是陌生发邮件地址,署名是罗言。
江面上从未出现帆船。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那只喜鹊的眼睛,似乎这么多年,一直盯着自己,从未转动。
10
五月四日早上,陈汉宁收到一封邮件,邮箱地址很陌生。
陈汉宁:
您好,我是罗言,苏宇的朋友。
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说,苏宇已经去世了,车祸。她那天一定要和我在汉阳桥上见面,之后她疯狂地奔跑,我没有拦住她。
我和苏宇很有没有见面,或许只有真正可以见面的才可遇到吧?在她口中听到您与她曾见面,您也算是她的朋友了吧?在收拾公寓的时候,看到一个盒子上写着您的名字,应该是苏宇留给您的吧?她在生活里朋友很少,或者说没有什么朋友。
我在杂志上看到了您的邮箱,想着还是联系您,希望您能来再来一次这里。我把盒子放在了公寓一层的储物柜里,密码是0601,时效是三天。
罗言
2016.05.04
邮件底部附上了苏宇的地址,陈汉宁去过一次,有大概的印象。
他疑惑着为何罗言要他亲自去拿,可能这是苏宇为我准备的东西吧。他向上级请假,订了第二天的车票。
第二天,他来到W城,找到苏宇的公寓,拿到了包裹。
他没有拆开,而是乘坐电梯,11层,苏宇的住所。他站在门前,之前的简单鞋柜已经不见,人已经搬走了吧?
电梯门再次打开,一个女孩走出来,看见陈汉宁站在门前,便问他找谁?
“我吗?”陈汉宁转过身。
“对啊,请问您找谁?看您在这儿站着有一段时间了。”
“这家的房客已经搬走了吗?”陈汉宁没有想到这个年代还有这么热心的 人。
“对啊,她已经搬走了。”女孩笑着。
“她?”陈汉宁疑惑,“我所知道的,这个房间是两个女孩合租的。”
“两个女孩?我只见过一个,印象里只有一个。”说完,女孩点着头,十分肯定自己的答案。
陈汉宁大致描述了苏宇的样子,女孩同样点头。“她很朴素,和我说的话也不多,只知道在实验室工作吧?我们也只是简单说过几句话。”
“你确定只有一个人吗?”陈汉宁的额头冒出了汗。
“我和她的房子是一个房东的,我把房东的号码给你吧,可能他更加清楚一些。”
陈汉宁连忙感谢,存下了房东的号码。
从房东那里得知,这间公寓确实是一个叫苏宇的女孩租的,至于有没有别人住进来,房东并不清楚,但他的印象里只有一个人居住,最后房东来收回钥匙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
陈汉宁瘫软在宾馆的床上,面对这样的答案,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写着自己名字的盒子放在旁边。
陈汉宁打开,里面放着一只鸟的标本,黑色的脑袋,蓝色的尾巴,是他与江帆曾经在学校见过的那种鸟。标本下放着卡片,上面写着“灰喜鹊”。
“这只鸟,叫灰喜鹊?”陈汉宁回过神来,好像明白了苏宇和自己联系的原因,好像明白了她喜欢《喜鹊》的原因,但他只猜对一部分吧。
盒子里还有一本杂志,是印有《喜鹊》的那本,他打开,但是中间缺失了几页。
缺失的,正是写着《喜鹊》的那几页。
苏宇并没有死,陈汉宁用自己的直觉告诉自己。
眼前的这只灰喜鹊似乎要飞起来,一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他无法睡着,耳边再次响起江帆的话。
江面上从未出现帆船。
11
陈汉宁回到H城,他无法相信人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如此彻底,何况是两个人呢?或许有藏匿的原因和地点,但他们却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以一种他们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方式。
他想追问事件的原因。
陈汉宁通过大学的同学联系到苏宇原先所在研究所的一个检验员,简单通话后,他陷入良久的沉默。他仍想追问下去,可再也没有新的结果出现,苏宇将自己的信息严密地包裹起来。
他得知苏宇在一场地震中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而她与江帆一样,是M城人。他突然想起那天哭泣的苏宇,说话的口音有些熟悉。现在他才想起这是M城的方言,江帆也曾说过。可能只有在最脆弱的时候,人性的内核才会暴露出来吧?
而他 不愿意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的巧合,苏宇与江帆在某些经历上尤为相似,包括承受的痛苦。
当然,苏宇并没有和他人说过,在地震中死去的人,还有自己的姐姐。
她叫苏言,是苏宇异卵双胞胎的姐姐,二者的 长相并不相似。苏言不算漂亮,却是讨人喜欢的长相。
地震前一周,苏宇请假回家,办户籍的事情。那时候物流行业还没那么发达,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12号那天中午,强烈的 摇晃感使苏宇清醒,她听见有人在喊“地震了”,她猛然回过神来,跑出房间,看见同样慌张的父母和苏言。
他们住在五楼,可能在他们看来,这段楼梯是这个世界上最长的路。最后,他们输给了时间。
苏宇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下半身被一块石板压住,她感到腹部很痛。一根被压断的钢筋正抵着她的左腹。
她用右手摸索着石板周围的空间,发现自己的右边还有很多的空隙,如果可以把石板抬起一点,她就可以从缝隙中钻出,她的双腿还有知觉,并没有被压断。求生的欲望促使她尝试着挪动石板,果然有轻微的晃动,可那根钢筋似乎已经钻进了她的皮肉,剧烈的疼痛感让她放弃了所有行为。
“等待救援吧,像电影里的那样。”她想,她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不过这个时候她没有去想任何人,可能在这种紧迫的环境,神经已经极度紧张了吧。
“别动石板,苏宇,你别动。”命令的口气,是苏言的声音,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对苏宇说话。
“姐?你在哪儿?”
“我在石板下面,我整个人都被压住了。”对于苏宇来说,她的声音突然有些遥远。
“那你在我的左边吗?”
“应该是,你别乱动,我们等着救援。”苏言的语气依旧生硬,在这样的环境下保持着冷静,这让苏宇感到讨厌。
“爸妈呢?”苏宇不知道为什么会主动提起他们。
“不知道,可能也被压在房子下了,我们走散了吧。”,周围再次抖动起来,“余震,是余震。”苏宇感到石板的挤压感更加强烈,自己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
石板的移动使钢筋在苏宇腹部缓缓移动,已经刮开了一个口子,但好在右边的空隙又大了一些。她又尝试挪动石板,随着石块向左侧轻微下陷,她的右腿已经挣脱出来。
“小宇,你别乱动。”苏言的语气已经失去彼时的冷静,明显是在央求着苏宇。而她的话在苏宇的耳朵里已经变得混沌不堪。
苏宇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未能想到这样的欲望会让她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或者说,是兽性。她知道苏言就在石板的下方,可能会因为自己身体的移动,会让石板完全地压在苏言的身上,她仿佛听见了肋骨被折断的声音,可她已经无法顾及这些。
她用最后的力气挪动石板,那根钢筋疯狂地噬咬着她的血肉,疼痛唤醒了她的人格,她仿佛听见苏言在拼命地叫喊,她落泪,可是她的身体并不准备停止。
她挣脱出来,随着苏言的最后一声呐喊。
左腹部的伤口在流着血,她把棉质内衣绑在伤口上,防止大量失血。她躲在黑暗的一角,摸着自己的面颊,眼泪已经干了,手上是难闻的血腥味。
“我杀了苏言。”这句话在脑中回响,她的泪水再次袭来。
“不,既然这样,你要活下去,你不能再浪费身体的任何水分。”她对自己说。
苏宇在这片黑暗中不知坚持了多久,用尿液补充身体不断缺失的盐分和水分,她不允许自己拥有睡意,她知道自己一旦睡下,就失去了所有。
她获救了,同样,她也死去了。
左腹留下了巨大的伤疤,已经不可恢复。她得到确认,父母与姐姐已经离开人世,而也在那一瞬间,她认为苏言已经复活。
回到学校后,她以坚强的姿态面对同学,朋友。独处的时候,她会感觉到伤疤的阵痛,耳边不断响起苏言的求救声。
她已经无法回头。
之后,她疏远了与他人的关系,只剩下一个相识的人。
苏宇赋予苏言新的名字----罗言。
在她独处的时候,经常看到一只鸟,黑色的脑袋,蓝色的尾巴,它的叫声让她想起石板下是苏言。
后来她知道,那只鸟是灰喜鹊。
她已经无法原谅自己,却再也无法流出眼泪,直到陈汉宁唤醒了她。
她以罗言的身份给陈汉宁发了最后一封邮件,而再此之后她便从研究所辞职。半年后,她回到了M城。
她没有想到自己与江帆拥有同一个故乡,有着相似的经历,但她始终认为自己与江帆在某些程度上来说,是同一个人。
将近十年的时间,M城的重建工作已经完成,仿佛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好像M城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苏宇在出站口,望着斜阳。
“江面上从未出现帆船。”江帆的话仿佛在天空回荡。
远处有无数只灰喜鹊飞来,眼睛里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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