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号 桔梗花开
1
梵阿铃流唱着前世的相思,却在漫天雪花中渗出今生的忧郁。在隔世的时空,释放出的是遥望的永恒——三岛由纪夫
对于姐姐而言,也许,最后的那几年时光是最短暂的,也是最漫长的。无奈和伤痛在母亲的心口划开一道伤疤,伤口逐渐结痂。在她那看似冷静的外表下,实质上是一副千疮百孔的躯体。绝望的爱竟然可以如此永恒,姐姐教会我的不止是乐观,还有永恒的爱。
我喜欢花,我自己不能找到理由,这种爱好似乎与生俱来。我和姐姐住一个房间。原则上,我和姐姐睡觉的房间是姐姐的,因为,她要高考。我和姐姐睡的床头满是我撒的花瓣,窗台、阳台也撒满了花瓣,客厅四个角落也是花。妈妈并不喜欢花,她看见我摆弄花就不高兴,但是,她也不明确地反对我摆弄那些花。
妈妈是一个个性强的女人,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承担,她在一家国营企业纺织厂工作,而且是一个小管理,所以,家里面条件不算很差。这么多年来,她当妈妈也当爸爸。我和姐姐从来不敢问爸爸,她也从来不会回答关于爸爸的任何问题,我和姐姐都很有默契,不去提及。吃饭的时候,我们仨几乎不说话,或者说,无话可说,只有嘴咀嚼食物的声音。
在我的印象中,姐姐永远在学习。高三的她有做不完的练习题,她的眼镜度数也越来越高。而我恰好相反,我不爱学习,我静不下心来学习那些枯燥的课本知识。有时,我真怀疑和她是不是一个妈生的。
我属于班上的三流学生,上课不听讲也不捣乱,不是好学生但也不叛逆,成绩倒数十来名,有自己强烈的爱好。我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各样的花,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爱收集奇花异草的朋友,她们来自五湖四海,我把他们叫作花友。我现在已经收集了很多种类的花了。大王沟的红杜鹃、临凹坟场的丁香花、尼姑庵的冬梅......我算是花友中比较有地位的,因为我收集的花多。
我把收集的花夹在书里、放在香囊里,或者塞进瓶子里。我把用各种鲜花制成的香囊带在身上,我就幻想自己变成了百花仙子,我还要和花友一起举办‘百花群英会’。但是,妈妈听见我说花之类的词语就表情凝重、寡言少语,我也尽量不提关于花的种种。
2
那一年,妈妈在企业改革的浪潮中下岗了,她依旧忘不了本行,每天在缝纫机前缝缝补补。十三四岁的我对于下岗没有什么概念,仅仅知道可能是没有工作了,或者说,妈妈不用工作了。
在一个晚自习,我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说不清是心里不舒服还是身体难受,接着,我感到大腿间有股热流涌出。差点忘记已经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我的脸很烫。但是,可悲的是,我的卫生用品似乎是没有了。
我向老师请了假,早早回了家。回去的时候,路过一个巷道,看见了一个白净的男生。他个子不高,身体微微倾斜靠在自行车上。我看见这种干净的男孩就莫名地兴奋和激动。这种情绪来自于对我们班男生的鄙视。和这个白净的男生相比,他们都太俗了,满嘴的脏话,娇生惯养,浑身烟臭味。
我打算走过去和那个男生打招呼,但是,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某个间隙,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当我快步走进商店的时候,我的下身已经有了濡湿的痕迹。
我知道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店主是一个中年妇女,她比较敏感,从我慌乱的神色和空气中夹杂着的甜腥气味中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她关切地说道,小妹儿,你这得用贵一点的,不然对身体可有害处呢!就在我准备组织语言反驳她的时候,那个男生也来了。
她白净的脸庞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地对中年妇女说,阿姨,来一包烟。我首先是诧异,好出乎意料!看起来这么干净的男生居然也吸烟,太不可思议了!看来,刚开始我的猜测是错的。然后是平静,这也是情理之中嘛!这世间干净的男生实在是屈指可数。
等那个男生离开后,我才恍然大悟,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店主阿姨望着我微微一笑,我糁得慌。急急忙忙跑到了家,然后做了最重要的事情。妈妈在缝纫机前,她似乎已经从甜腥的空气中察觉到了什么。她一脸严肃,丝毫不提及这事儿,要是以前,她非得唠叨说注意卫生呀,不能用太长时间呀什么的。
那天晚上,姐姐回来后。妈妈宣布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我们要搬家了,搬到一个住宿环境更差的地方,一个偏僻的地方。
3
刚开始,对于搬家这件事,我并没有感触。
反正搬家前和搬家后,我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但是,搬家后的第二天,我才发现我错了。我们搬到了筒子楼里面,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个公用的卫生间。每天早晨,都会听到许多老人声嘶力竭的咳嗽,听声音的频率,可以想象出一口黄绿绿的浓痰从肺里披荆斩棘游出来,最后在过道某处安家落户。
洗澡很不方便,动作要快,因为筒子楼一层的人都是在这个地方上厕所。而且,住的地方和厕所有十几米,每次晚上去厕所都是胆战心惊。
这个地方叫阴四街,顾名思义,就是没有阳光照耀的地方,这里很少有太阳光可以企及,因为,筒子楼后面是一大片树林,即使是夏天,看上去也阴森恐怖。姐姐搬到这个地方后,她也有一些抵触情绪,但是,无奈的是,妈妈下岗了,姐姐高考之后大学学费没有着落,所以,我们的幸福生活也要下岗。
说实话,我不是那种挑剔的人,对于住筒子楼,我并不排斥。但是,对于有人在晚上装神弄鬼哭哭啼啼,我就非常不高兴了。而且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三个晚上。妈妈在缝纫机前很忙碌地给别人补衣服。我问她有没有听见半夜鬼哭狼嚎,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冷冰冰地说道,可能是楼后面的树林里有猫呢。
于是,在一个午后,我戴着耳塞,听着‘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残北斗’壮胆走进了树林。我一进树林就闻到了奇异的香味。这种味道很像我香囊的味道,凭我‘百花仙子’的直觉,我基本可以断定,那是花的味道,而且,可能是很多花。
我顺着香味往前走,两旁的树很高大,盘虬卧龙一样。突然,前方一片紫色的迷雾遮住了我的视线。待我走近一点细看的时候,才发现是一片花海。
不过,这种花我并不认识,但是,又感觉在哪里见过。最后,我终于回忆起来了,这就是桔梗花,紫色的,和薰衣草一样紫,透彻心扉的紫,暗暗的蓝色,宛若一滴紫色的泪落在了草丛里。风溜过,香气袅袅,细嗅着,香味淡雅清香。
突然,在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待我认真细看,又不见了。不过,我可以听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音。
我毛骨悚然,我开始想象恐怖片中的故事情节,但是,好奇心又驱使我去一探究竟。就这样,我痛并快乐着走向声音的发源地。我看清楚了,是一个男孩,还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高高瘦瘦的男人。我走近男孩,那个高瘦男人离开了。我仔细走近发现,他就是那天在商店遇见的那个男生。
4
我走过去,他用手揉揉眼睛,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他不知道我的来意,他打量着我,欲言又止。我也不好意思说我们在商店见过,毕竟那天我去商店买的东西是私密用品。我看了看地上,有刚刚烧过的草纸,还有一股淡淡的草纸味儿。
他脚下有一把桔梗花,才摘不久的,紫色柔弱的花儿,软软的,没有坚挺的外表。微微的风儿拂动着淡蓝色的桔梗,钟形的桔梗花瓣像风铃般地摇曳生姿,并散发出阵阵清香。
我说,桔梗花很漂亮。他说,这不是花,这是无望的爱。我感觉诧异,又问道,无望的爱是什么东西,是花么?他说,这是无望的爱,也是永恒的爱,这是桔梗花。我猜测他是来祭拜先祖的,因为满地的草纸和花儿已经证明了。他说,他确实是来祭拜他的母亲,不过,她不在这里。她的骨灰撒在了大海。
我问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是谁,男孩说是他父亲。男孩很放得开,他给我讲他的过去。男孩的童年并不好,他母亲本来是一个舞蹈家,在一次演出中意外扭伤了,从此便与舞蹈生涯无缘。我很同情男孩,从某种意义讲,他和我有着相似的经历。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爸爸。而他,还有一个穿着白衣服高高瘦瘦的爸爸。
他带着我飞奔在阴四街,他问我,有没有感觉到花香。花香?对呀,阴四街到处都是花香。筒子楼的光全部被后面那一大片树林挡住了,花儿开得茂盛。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是昙花,因为昙花一现这个词语吧,至今我都没有见过昙花。我问他最喜欢什么花,他说,也许是桔梗吧,也许不是吧。
我从自行车上下来后,男孩骑着自行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阴四街。
5
我庆幸自己遇见了一个喜欢花儿的异性朋友,我向花友炫耀。她们撇撇嘴道,我看他八成是喜欢你,哎呦,好浪漫,好肉麻。我很矫情地说,我们才认识几天,遇见纯粹巧合。
认识了他,我感觉香囊里的花儿仿佛也活起来了,我收集的花瓣也越来越漂亮了。我的脸红扑扑的,像是在期待什么。
姐姐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我也要中考了。
我们仨像往常一样,静悄悄地在桌上吃饭。姐姐突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明天学校要带我们去中心医院体检,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妈妈停止了咀嚼,表情变得十分扭曲。她生气地说,体检,体检什么,天天都在体检,年年都在体检,体检有什么好,体检可以救命吗。妈妈说完放下筷子,又回到了缝纫机前。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激动,姐姐倒是很平静。我的生活也很平静,除了一点小浪漫,一点小期待。我所指的期待是一场邂逅,关于爱情,关于纯粹的爱。
我不能说桔梗男孩可以给我爱,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缺乏爱的孩子。我们都在没有爱的环境中长大,我们内心深处都渴望爱,即使,这不是爱情,哪怕是纯粹的喜欢也可以。
但是,我很久都没有看到桔梗男孩了。我看着新收集的花儿发呆,有时,我会想他,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上课的时候也想。但是,这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更不是亲情,这是一种依赖,不过,也许他根本没有在意我呢。
我是在一个午后听说这个消息的,关于姐姐,关于亲情,最荒唐的事情。而妈妈却异常平静,她似乎已经知道了姐姐的病情。姐姐得的是遗传病,家族遗传!我害怕,这说明我也患病了。妈妈却很轻松,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我知道,她洞察所有的秘密。
6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答案,我和姐姐的爸爸不同。这些年,妈妈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她习惯了委屈和误解,她习惯了所有困难一个人扛。她从来不会和我们讲她有多么辛苦。
其实,姐姐真正的父亲是当年国营纺织企业厂长的侄儿。当初,母亲去纺织厂,和他认识后,便有了姐姐。但是,他并没有告诉妈妈,其实,他是有遗传病的。而且,这种遗传病的厉害之处在于没有办法根治,他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
母亲认识我父亲是一个意外,就好像我认识那个男孩一样。他们也是在商店遇见的,后来就有了我。但是,他却辜负了母亲。
他和一个喜欢鲜花的女人走了,那个女人在市中心有一个花店。我可以想象,父亲和那个女人在鲜花之中拥抱接吻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在角落里面泣不成声,我可以想象父亲和那个女人享受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浪漫,而母亲一个人却在想着明天的我和姐姐吃什么,我可以想象母亲对他的恨。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欢。
但是,母亲说,她从来没有恨过。恨别人,就是对自己心灵的惩罚,何必呢。母亲很放得开。我却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我想见见那个男人,那个抛妻弃女的男人。我想见见他的模样,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又不敢问母亲,因为我害怕,我不敢问。这等同于让母亲再次向伤口撒盐,也许时间会让她痊愈。但是,母亲却画地为牢,不愿意从往事走出来。她不再提及父亲,不再提及那两个男人,好像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一样。也许,能够说出口的都不过是外伤,只有从不提及的才是真的伤痛。
7
姐姐从医院出来,她憔悴了很多。母亲让我们到海南去散心,她让我们去见识天涯海角。出乎我意料,姐姐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寻死觅活,而是平静地和我走在海边。她撩了撩耳边的发,然后祥和地望着海鸥。那一刻,她好美,比出水的芙蓉还要美。
姐姐说,她已经想过了,打算用剩余的几年时间好好欣赏音乐,看看世间百态。我本来想说,也许,明年或者是后年,科技越来越发达,这个病可以根治了呢,但是,我没有说。我静静地听着姐姐一个人讲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我有疑虑,我有忧伤,淡淡地挂在脸上,姐姐怎么会不知道。她察觉到了我的忧虑,捧了一把干净的细沙向我撒来。我猝不及防,身上全部是沙子。姐姐很开心,她不像是得了绝症的人,仿佛是得到重生的人。她一会儿看云,一会儿拾贝壳。我都被她整懵了,晕晕乎乎的。
徜徉在海边,任细风刮过全身,那是世间最舒服的按摩。海鸥和贝壳在写诗,云和鱼儿在弹琴。多么美好,就在这个间隙,我看见了一张白净又熟悉的面孔,是那个男孩。我首先是惊讶,他不可能正好也在海南吧。我怀疑自己的眼神,不可能是思念成疾吧,这也不至于呀,毕竟我们认识不久。
果然,不是我的幻觉。他向我缓缓走来,他笑得很自然。我们打招呼,姐姐在一旁很阴险地笑。桔梗男孩走后,姐姐阴险地说,你喜欢他?我的脸绯红,喜欢,我为什么喜欢他,喜欢他干什么。
姐姐说,你别狡辩了,我们一起长大,你那点心事我还能不知道。姐姐说,她认识桔梗男孩。桔梗男孩其实在十二岁就到社会上来了,他母亲过世后就一个人生活。
他父亲是一个赌徒,听说还沾染了毒品,已经失踪了。桔梗男孩靠倒卖香烟、服装为生。他过早就在社会中拼搏,但是,他的脸还是那样白净,心灵也很干净。我终于明白了筒子楼后面的声音,是那个穿着白衣服的高高瘦瘦的男人毒瘾发了,只有那片树林是最好的庇护所。
我过去和桔梗男孩说话,他正向一片紫色的区域走去。我悄悄跟随,他来到了一片充满花香的地方。我走过去,看见了稀疏的一片桔梗花,开得正艳,我拍拍他的肩膀。我问他怎么也来海南,他说,你忘记那个晚上我说的桔梗花了。我想起来了,我明白了,他母亲的骨灰就是撒在这个地方的。
桔梗男孩继续在海边侍弄,仿佛在侍弄自己的母亲,仿佛她还活着一样。我离开了,我懂得我和桔梗男孩的距离。
姐姐走了过来,她望着那一片盛开的桔梗花,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我也不想了解和知道那个抛妻弃女的男人是谁,即使知道,也只有永恒的错和无望的爱。
桔梗花开,永恒的爱存在过,也曾绝望过。姐姐漫步在沙滩上,她仿佛是一个踩着七彩祥云的花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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