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号 旅馆

小料君

v.10 

2018-05-15 17:03

青春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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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万宇从江城车站出来,手中还握着那张蓝色票根。


四下望着,陈青的模样便映在他的眼睛里。


她在抽烟,低着头,头发仍是黑色。


万宇,短信给她——我到了,在站口。


他看到陈青打开手机,随即那点红光消失,匆忙洒了香水,便向站口方向,四目相对。


陈青快步走过来,到万宇身边,自然地挎着。


万宇将票根放进口袋里,隐约嗅到她身上的烟草味,并没有问她。


“先去吃饭吧。你还没吃饭吧?”陈青抬头问他。


“你饿了吗?”


“不饿。还在减肥。”她笑了。


“我也不饿,那先回去吧。有点累了。”万宇提了一下肩。


“这次来几天?”


“两天。”


“嗯,好久没来了。”


“是啊,好久没来了。”


万宇回过头,“江城”的灯牌在一团黑色里睁着眼睛,江水在另一端跳舞,无数水泡在夜里幻化为晶莹剔透的细胞,月亮仍然是以前的形状。


“真的好久没来了。”万宇重复。


万宇住进了陈青的小公寓,简单装饰。陈青把他的行李放在门后,催促他去洗澡。


陈青躺在床上,白天开着的窗户在走时没有关,不时有风吹进来。市区的灯光是微微的黄色,白日江上的雾气在夜晚仍未消散,氤氲在这团浓稠的夜里。


陈青站起身,走到窗边。汽车在路上游着,举着白色的灯。


“他们,都是要回家的吧?”她想。


隐约听到了江水的声音,船舶的钢铁与水面撞击,割开无数道锋利的口子,又迅速愈合,没有血液。


“万宇,他来做什么呢?我该不该问他。”她暗暗想着。


没有想出答案。


她抬起头,目光向上。


月圆且明亮。


万宇洗好,穿上以前在这留下的衣服,还算合身。


陈青让他过来,帮他吹干头发。


又有风吹进来,陈青阖上窗户,怕他冷着。


“这边没怎么变。”万宇开口。


“是啊。”陈青用手指拆开他的头发,用热风吹着。


“在这边都还好?看你瘦了很多。”


“都挺好,瘦了说明减肥有效果啊。”陈青笑了。


“是啊,漂亮很多。”


在灯光下,陈青看到万宇头上的白发,心内一紧,手指不小心用了力。


“怎么了?”万宇问。


“没有,没什么。疼着了吧?”陈青慌忙关掉吹风,放进抽屉里。


“累了就休息吧。”陈青拉着他,躺在床上。


房间变得密不透风,窗户已经关上,市区的光挤进来,陈青走过去,拉上窗帘。


最后一眼,却看到黑色的江水将路吞没,但汽车却通行自如。


陈青不再去想,回到床上。


她脱下万宇的衣服,也脱下自己的,温热的身体曝露在静默之下,陈青又听见江水拍打,船舶上下摆动,铁链在叮叮得响。


万宇喘着粗气,陈青从上面下来,他们都累了。


陈青把头放在万宇的手臂上,不再说话。


万宇打开手机,已经是凌晨了,他微微叹着。

  

他的手臂上有温热的液体,陈青哭了,却没有声音。


万宇闭上眼睛,江水向他涌来。


第二天,醒来。七点。


陈青已把早饭备好,站在窗边,向外望着。


万宇起身洗漱,同陈青一起吃早点。


“一会坐车去江北?”陈青问。


“好啊。”万宇笑了。


江城的公交很小。他与陈青并肩坐着,背对前进的方向,是倒逆的蝶。


万宇将窗户打开,江水的味道蹿进他的口腔。


陈青紧紧搂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身上。


路面平坦,很少颠簸。万宇戴上耳机,随即播放到《水星记》。


他们的身体下倾,车开始上桥。


纯白的江水与翠绿的山,推着他们,白色的边际驶来一条货船,长长的船体,钢铁在水中融化,浮在江面。


江上的雾气,要将阳关遮住,一切又都是白色。


陈青在万宇的怀中,睡着。


万宇闭上眼,却感到一阵红光。他略微睁开,阳关穿透雾气照射江面,水面裂开,钢铁重铸。


桥上的人似是凝固,成了金黄的雕像。

  

天边一只鸟飞过,有灰色的翅膀,直直地飞向太阳。


阳光把剑插入鸟的身体,红光溢出来,似是血液。


万宇心内一紧,手臂不自觉动了。


陈青醒过来,阳光照在她身上。


陈青看着万宇,眼泪落下。


陈青用手指擦掉泪水,目光递向窗外。


那只鸟儿,直直飞过太阳,一根羽毛落下来,带着余热,融化在白色的江水。


2

鸟的羽毛浮在江面上,货船经过,尾部划开锥形的口子。陈青偎在万宇怀里。万宇摘下耳机,看着她的耳朵,耳垂的伤疤还在。


“还在不停地换着耳钉吧?”万宇皱眉,“那今天怎么是裸露的耳垂呢?”想了一下,他笑了,指腹在耳垂上摩擦,微冻的触感,耳垂下凹陷的圆点,结痂处的坚硬。


万宇不希望她戴耳钉。


车到站,陈青随即醒来。


江北车站,万宇又要走了,在江城留下一天,昨晚换下的衣服还在陈青家里。


“万宇,其实总是这样有些没意思。”陈青把手插进口袋里。


“我要走了。”万宇拿起车票,蓝色票根,印着黑色的起止时间。


“你还想这样多久呢?把自己这么悬着,我可以接你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吧?”她在口袋里摸索着。


“找烟呢吧?我这里有。”万宇点上根烟,又递给陈青。自己也点了一支。“再陪你抽一支烟。”万宇笑着。


“永远不愿意回答问题,那就别回答了吧?”陈青慢慢吐着烟。其实她不爱抽烟,很不喜欢。“还是去林城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和你说我从哪儿来吧?”


“上衣口袋里的车票。”陈青停顿了一会,“万宇,你有些变了啊,以前不是都会把票根收好的吗?”很快,陈青的烟熄灭了。


抖动的灰烬携着残余的火焰,星星点点,摇晃,颤抖,降落在地面。火光熄灭,灰色的身体嵌在坚硬的泥壤。


“我现在林城工作,私立中学老师,教英语,还挺合适的吧?”万宇笑着问她。


“甘心做这个?大学那么优秀的你。”


“那能怎么办,我也要吃饭啊。”万宇笑着。


“应该是因为她吧?”


“谁?”


“肖予?”陈青突然看着万宇。


万宇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在手中掐灭,没有皱眉。


往林城的车带走了万宇。


他坐在车里,看着掌心被烫开的肉芽,鲜红的血溢在周围,凝固。


“要回来了吗?”肖予发来微信。


“要回去了吗?还是只是去林城而已呢?”万宇突然问了自己。


他打出“要回去了”这四个字,随即删除,迅速写着,“坐上车了。”不愿意直面回答,这么多年。万宇始终不愿意正面回答。


“你还想这样多久?把自己这么悬着,我可以接你下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的吧?”陈青的这句话又响在他的耳朵里。


“我真的在一直悬着吗?”


他调整靠背,距离到达林城,还有一个半小时。


下午,阳光不足,铁路永远设在绿色与灰色的世界里,铁链般地联系着活力与沉寂, 列车把风的声音唱给黑洞洞的隧道,唱给蓝天白云,唱给荒山野岭。


鸟儿已经听腻了,有时候在铁轨上休息,之后在无声中死去。


他们的羽毛没有落在江面,只与石子与泥壤混在一起,血液只有一点。


它们不是不死鸟,它们与陈青不同。


快要六年了,从毕业之后,万宇与陈青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这样维持了六年。没有人能明白其中原因。


陈青爱着万宇,在江城的小房子里,也是为万宇搭建的巢。


万宇优秀,明朗,有着自己的想法与目标。


毕业之后,万宇变得中庸,开始把自己悬着,挂着。不想触摸地面,他怕是在风中包裹的太久,觉得太温暖了吧?


地面凉,且脏。


列车在榕城停靠十分钟,下一站,便是林城了。


屏幕上仍然没有陈青的名字。


掌心的伤口有些疼了,鲜嫩的肉有时候会很好看。


恍然发现,真实存在于世上的事物也可以如此好看,如此真实,暴露于空气中,而不是被空气包裹。


万宇把头倚在窗边,眼前的榕城,他没有来过。

  

陈青一个人在江北车站,站了很久。在小报亭买了包烟,抽到第一根的时候,万宇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


“已经到林城了吧?”陈青想着。


陈青打出回家,随着身体的下倾,她知道自己又回到桥上。而两个小时之前,万宇还在她身边。


她没有给万宇发消息,不知道万宇会不会感到奇怪。


她有些累了,曾经为他搭建的巢,他也只是偶尔降落而已。有时候真觉得他是一直鸟,而不是六年前的那只热带鱼。咸的海水,已被纯化为白色江水,没有了盐分,身体会发虚。


“我爱万宇吗?”陈青问自己。


她爱万宇吗?


她只在见万宇的时候不戴自己心爱的耳钉,因为万宇不喜欢。万宇不喜欢伤害肉体的事物,而今天,万宇将燃烧的烟生生地插进掌心的肉里,她才知道,万宇已经变了,不只是和以前不同。


陈青回到家,万宇的衣服已经晾干。她把它们放进自己的衣柜里。


去到厨房,开火,煮面,冰箱里还有两个鸡蛋,通通打在滚烫的水里。还有一听啤酒。


“今天喝完吧?明天再去把冰箱填满。“她自语。


阖上冰箱门,陈青倚在橱柜旁。

  

“今天哭完吧。明天再把一颗心填满。”


还有。肖予。万宇爱着她的时候,已经不再是热带鱼。


3

列车从江城走,继续向林城开。


四点一刻,时间还不晚,没有到冬天,天也暗得还没那么快。列车加速了吗?窗外的模样开始变换得那么快。


他摘下眼镜,下意识地用衣角擦拭,其实并不脏。


他将视线递到窗外,田野开始消失,裸露的山体与黄泥,直将将冲过来,万宇知道,林城快到了。


林城,江下游小城,树木很少,整个城市被山石和岩泥的包围,采矿场是这片土地的梅花桩。几十年前,林城是江城的专属林场,没有血肉的伤害,鲜嫩的肌体透着清晨露水的甜。林城不爱肉体的伤害,那谁又会喜欢。


万宇来到林城,在市二中教书,他自己无所谓满足与否。


真的吗?


他很爱林城的岩石,在泥壤里挣扎的岩石,附着金属的味道和人工的气息。山被机器解剖,掏空,再被它不齿,抛弃。山最可怜,山最可怜。万宇坚持拥抱山石与泥壤,坚持拥抱土块与一点绿色,撑着破碎的山体,向江头那头看。


看见一片羽毛浮在江面上,货船驶过拉开锥型的口子。


山再失去树的一瞬间,已经不再是山。


山已经想点燃一支烟,可他那时惧怕火焰,如今他没有了皮囊,萎缩的肺脏叫嚷着,风箱似的肺,没有苍蝇与蛆虫。它需要一支烟。


这样的山,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万宇想为它点一支烟。


手机屏幕亮了。


“衣服收在衣柜里,冰箱里空了,昨天想为你煮面来着。明天再去买,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陈青的信息。


“我快要到林城。陈,耳朵的伤疤我有看见。”


眼镜放下手机,思维不想去管别的事情。


肖予下班,看悬挂在墙壁上的钟,差不多还有半个小时,万宇就到林城了。从林城车站到家还要四十分钟,现在做饭还来得及。肖予把早上洗好的菜切好,都是万宇爱吃的。

五点钟。


“快到了吗?”万宇手机亮了,是肖予的消息。


“快到了,快要进站。”


万宇把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掌心的肉绽开,他咬牙。


身边的女孩问他,还好吗?


“没事,谢谢你。”


铁轨永远没有尽头,就算是进了站。


列车停下,身边的女孩递给万宇一颗柠檬。


万宇停滞了几秒钟,女孩笑着说再见。


“我到了。现在打车回去,不坐公交车了。有些累。”他在电话里对肖予说。电话那头是油烟机的声音,他知道肖予在做饭。


“嗯,我在做菜,不好用手机。你回来,就能吃到饭了。知道来回一趟,很累。”


“那我先打车。一会就到了。”


“嗯,注意安全。拜拜。”


“拜拜。”


万宇拿出钥匙开门,饭菜已经摆在客厅的小桌子上,肖予从厨房走出来,端着煮好的粥。


万宇放下行李,从厨房拿好碗筷,在桌子摆好。


肖予盛好米饭,递给万宇。他用左手接下,右手放在背后。


肖予看到,没有做声。


“今天累吗?”万宇问。


“还好,班里那些学生压力挺大的。”


“这么小就要担负那么大的压力了啊。”万宇夹了一块辣椒,“从林城走出去,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吧?”


“从林城走出来,我自己不就是走出去又回来的例子吗?”肖予笑了,夹了一块鸡肉给万宇。“怕是你,江城的公子哥,京南的高才生,跑到林城中学当老师,还真和别人不一样,今天我妈还在问我这事。”


“问你什么?”万宇抬头,一粒米饭挂在嘴边。


“问你和我现在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成家。说我也不小了,要抓紧时间。”她伸手想把米粒从他嘴边摘下。万宇下意识举起右手,接住。绽开的伤口露在肖予面前,还在向外渗着血。


“手怎么了?”肖予问。


“烟头烫伤了。”万宇也直言不讳。


“怎么,转行做人肉烟灰缸了。”肖予逗趣。


“哪有,哎,肖予你…….”万宇笑了。


饭后,碗筷放在水池里。


“快去洗澡吧。”肖予推着万宇。


他点头。


万宇躺在床上,肖予放下手机,钻到他怀里。


“去江城做什么?”肖予问。


“去见一个朋友,有段日子没见了。”


“陈青?”


“是她。”


“那么,见陈青就说去见陈青,别遮掩什么。”


“我能遮掩什么?”万宇转过头去看她,手指触摸她的耳垂。干净,没有伤疤,却突然有些不适应。


肖予突然从他怀里挣出来,一下子坐起来,直直地看着万宇,几秒钟后,又瘫软下来,再落进他的怀里。


“不行,万宇。我真没出息。”


万宇翻身上去,右手关上了灯。


肖予无论从身体还是个性,与陈青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万宇进入的时候,她的热情与温暖,携带着江水的热气与白雾,将万宇包裹,融化。


尽管她只有23岁。


肖予像蛇一样缠绕在万宇身上,蛇在捕食猎物的时候就是这样。万宇没有窒息而死,在肖予身上重获新生,望着眼前新鲜的肉体,万宇的灵魂再也不是四处躲藏的热带鱼。


肖予将万宇抱紧。


“把陈青忘了,或者,别再提起陈青。”


万宇额头出了汗,下意识用右手擦拭。


被烟烫开的伤口,上面写着什么?


4

“我快到林城,陈,耳朵的伤疤我有看见。”

陈青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接收的第一条信息,来自昨天17点的万宇。


悬挂在空中的钟,清晨六点半。


“上班。”陈青在心中默念。


又去厨房看了空空的冰箱,心里盘算着用什么填满它。“那就不买酒了吧?不想再喝酒了。”她自语。


从公寓门前搭车去公司,上高架,半小时之后就要开始工作。


按时打卡上班,拥有自己的小隔间,桌子上放的是万宇去年的送的兰花,长得还挺好。


她打开电脑,桌面是江城的这条江,白色雾气从屏幕里渗出,蒙住陈青的眼。


“陈,耳朵的伤疤我有看见。”


她想起这句话,摸了摸耳垂,已经结痂。三年前打的耳洞,直到今天,戴上耳钉仍然会流血,她摸着耳垂,想洗下万宇的指纹。


万宇不希望陈青戴耳钉,他那时候不爱伤害肉体的一切事情,那昨天又是为什么?他右手掌心绽开的口子,还染着香烟的灰。


一年不见,是否变了?是肖予改变的吗?


打开抽屉,找两枚心爱的耳钉,再把结痂的伤口刺穿,用纸巾将血迹擦干净,丢进身旁的垃圾桶,没有人看到。


耳垂上,没有擦干净的血液在伤口上结晶,好看的暗红色。


阖上抽屉,手机收到一条微信:“师妹,那个客户我们催了快一年,上星期你把他搞定,公司要给你加薪,年末奖金也涨了。恭喜!”

宁诚的消息。


他是陈青研究生的师兄,也万宇的师兄。这份工作也是两年前师兄引荐的。


“谢谢师兄。”陈青等着。


“要不然。”打出这几个字,她又迅速删除,之后又写着,“要不然,今晚请你到我家吃饭,正好今天要去买些菜来着。”她又在结尾加上两个笑脸。


“好啊,我今天把小远送到他奶奶家里,晚上8点去你那里吃饭。你把地址发给我吧?”


小远是他的儿子。


陈青本想着让他和小远都来,看他这么说,她只发了地址过去。


“今天师兄通知我加薪,晚上请他到家里吃饭。”陈青发给万宇。


“恭喜。为什么不去家里吃饭?”这次他回得很快。


“因为今天正好要去买菜,冰箱空了,想填满来着。”


“吃完饭给我消息,小心一点,我上课了。”


“小心一点。”陈青笑了,“还不能吃了我不成?”


五点半下半,打卡,打车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足够填满冰箱的食物,心满意足回家。


七点半,宁诚打来电话,他已经到公寓门口。


陈青下楼接他,他买了陈青爱吃的叉烧。


“上学的时候,老板请吃饭,只要去广式餐厅,看你爱吃这个,今天路过一家茶餐厅,买了两份,不知道你现在还爱不爱吃?”


“一直都喜欢吃的,我家就在前面,先回家吧。”


陈青又马上改口:“先去我家吧。”


宁诚没有说话,跟在她身后。


打开门,油烟机还在嚷着。


还差一个菜就好了。


她让宁诚坐在餐桌旁。


“好了。”陈青在厨房说着。


宁诚走过去,把菜端走。陈青有些惊讶,也没说什么。她把米饭盛好,关上油烟机。


宁诚把叉烧打开,还很热,香气涌出来的时候,还有念书那时的味道。


“师兄。我不客气了啊。”陈青夹了一块,放进嘴中。


宁诚笑着问好吃吗?可比得上以前的味道?

陈青笑着点头。


手在餐桌上滑动,没有喝酒。陈青还是买了酒藏在冰箱里。和宁诚聊一些上学时的事情,也说一些工作不开心。


宁诚毕业之后,老师推荐他到这家公司上班,五年,也做到了部门主管的位置,在江城买房结婚,有了孩子。妻子林文在两年前投江自杀,毫无征兆,没人知道原因。


林文是他念书时的同学,也是陈青和万宇的师姐。她和宁诚恋爱五年,结婚。


她死后,宁诚休假三个月,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便像往常一样工作,再也没有提过再婚的事情,也没有听他提起林文。


悬挂在空中的钟,十点半。


“吃完了吗”万宇的消息。


“还在……”陈青刚想发过去,宁诚突然说话。


“她走了三年了,我也很久没吃过别人做的饭了。”


“林师姐吗?”陈青有些惊讶,把手机放在一边。


“嗯,文。快三年了,其实我也明白她为什么选择那样的路。”


“为什么?”陈青脱口而出,立即感到后悔。


宁诚看了陈青一眼,从口袋里拿出烟,“不介意吧?我很少抽烟,今天抽一支。”


“没事,师兄。”陈青也拿出一支,点燃,两簇火星在空气中曝露。


“你和文挺熟,那时候在一个课题里。你应该明白,文是个消极的人,像月亮一样悬挂在天上的人。我也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和我恋爱,再和我结婚,我很爱她。她最后这么做,我很理解,你还记得学校当时有一种蓝尾鸟吗?她很爱那种鸟,也不止一次和我说,当一只鸟比做人简单。


他吐出一口烟。


“那之后,师姐真的做了一只鸟。”陈青慢慢说着。


“文那时候特别欣赏一个叫万宇的师弟,经常和我提起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男孩。文说他是一条热带鱼,不该在淡水生活,没有盐分会让身体发虚,那不如死去。”


“万宇。”陈青眼神开始凝滞。


“是他。听说他是你的男友。”宁诚的烟熄灭,“文的葬礼他有来,毕业之后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在文走后,很少提起她,在不认识她的人面前提起总觉得不好。文跳下去的那天,我还在林城出差。“


“又是林城。”陈青嘀咕着。


“林文时林城人,这你不知道吧?”


陈青的烟灰夹着火星落在她的手上。


“林城。”陈青的表情开始凝固。


“文说,鸟只在柔软的包裹中才能永远不死。江水够柔软,也足够坚硬。她不是鱼。”


悬挂在空中的钟,十一点。


宁诚看到,说时间不早,起身离开。陈青将他送出公寓。


手机震动,万宇的电话。


5

十一点,肖予在身边看剧。


陈青没回消息,万宇起身,去卫生间打电话。


她挂断,回复:“没事,刚把师兄送走,回去收拾一下,准备睡觉了。”


“好。”万宇回复,在卫生间抽完一支烟,回到卧室,肖予睡下。

    

一年半前,他和陈青在江城分手,之后辞去工作,来到林城,在市二中当了英文老师,也认识了刚毕业不久的肖予。


从一开始的工作接触,合作,到成为朋友,万宇发现她脱离于同年龄女孩而表现出来的细心与坚毅,并以阳光般的外壳包裹,他和肖予一起工作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不同于陈青给予的温暖。


一些人的爱是旅馆,只身于外,必须选择栖息的地方。


鱼希望且必须永远活在干净的水里,鸟儿可以四处栖息,但在归家之时,那棵树是它的归宿。


去年的新年在林城度过,万宇没有回家。


万宇在哪里有家呢?


肖予在除夕当晚提出和他在一起,万宇说,这种话还是男生来说比较好。


“肖予,我们在一起吧。”万宇笑着。


“好啊,万公子。”


那天没,在肖予家里吃了年夜饭,肖予的父亲在她年幼时离开家里,母亲独自抚养她长大。她的母亲很喜欢万宇。想到自己的女儿找到依托,那么她的心也可以放下。


“万宇,你为什么来林城?”那晚,肖予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


万宇抽烟,沉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从在林城二中面试开始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不断有人问起。


“万宇,你为什么来林城?”


两年前,万宇读研的师姐,林文,投江自杀。


在她自杀前两个星期,万宇请她吃饭,聊天。


“师弟,你真的很像一只热带鱼。”林文抿了一口酒,“可是长江是淡水,没有盐份,身体会发虚,活不下去,或者活得很痛苦。”


“为什么这么说?”万宇疑惑。


“精神的痛苦需要肉体的破碎来解决,你觉得是这样吗?”林文没有回答他问题,却又像他抛出一个问题。


“应该是这样吧。”他有些惊讶,“第一次听到热带鱼这种说法。”


林文笑了,过一会又说:“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问题又抛出来。


“师姐,这个我不知道。“万宇想抽烟,又想起这个餐厅并不允许,手从口袋里挣脱出来。


“你对死亡怎么看?”林文又问。


这句话横冲直撞过来,林文今天的反常,每一个问题都让万宇失语。他低下头,闭上眼睛。“死亡。”他在心中默念。


在万宇心中,对于死亡,向往与恐惧并存。


20岁的他,不止一次想要结束这一场做人的尝试。曾站在23楼的窗户边,把身体探出去,他听到风的呼吸的一瞬间,他坚硬的心也被吹散了。坠落的时候,肉体与腑脏在重力下纠缠在一起,在落地之前,灵魂才会找到归宿吗?他的视线依旧向下,看见地面的人群与车辆,像是玩具,行动的玩具。上帝是最古老的婴孩,他从未死亡,在半梦半醒之间,观察着这个世界。


人的生死与上帝无关。


“万宇?”林文喊着他的名字。“怎么了,吓到你了?”她笑了。


“没有,在想这个问题。“万宇抬起头,他不知眼眶已经湿润。


林文不再说话,沉默着。


“师姐,我觉得你像风筝。”万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嘴角颤抖。他撒了谎。


林文笑了:“风筝,无生命的物质也无所谓死去,是吗?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吧?但是我偏要做有生命的事物,而不是仅仅存在于‘人’这个局限。”


她的决绝将万宇震撼。


万宇已经明白林文的意思,故意说出风筝被她识破。


两个星期之后,林文投江自杀。


林文自杀之前给几个朋友发了信息。


给万宇的是:“万宇,我知道你说出风筝的意思。谢谢你。最后的一些时间,我分给了几个人。万宇,我是林城人,我很爱那里的山,鸟是要住在山林里的。这么多年,江城的水已经把我淹没了吗?我是鸟,回不去山林的鸟。我知道陈青她是你的女朋友,她也同样是一只鸟。”


“死亡需要仪式感,对吗?”万宇回复。


林文没有再回复。


死亡需要仪式感。万宇在心里默念。


林文死后的半年后,万宇与陈青分手,来到林城。工作半年,与肖予恋爱,如今已有一年。


他摘下眼镜,躺下,肖予翻身,抱住他。


她一直都没睡着。


万宇摸着她的耳垂,鼻尖触着她的发。


三个月过去了,冬天来了。


万宇把陈青织的围巾放在衣柜里,把衣领拉高。


三个月里,除了简单的相互问候,她与陈青便无联络。


肖予的母亲在这个冬天生病,住院。万宇和肖予在医院里照顾她。她时常问万宇什么时候和自己的女儿结婚。万宇笑着说,等您身体好了,就订婚。


“你还没求婚呢?这么快就要订婚啦?”在一旁削苹果的肖予插话。


万宇笑了:“在攒钱买戒指。”


肖予的母亲紧紧攥着万宇右手,烟烫开的伤口永远印在了他的掌心。


万宇的手机震动,陈青的消息——今天回了学校,那些蓝尾鸟还在。你曾经说我像鸟。


陈青又发来一条——对了,今年春节在哪里过?回来吗?


“学校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了,春节还不确定,应该留在林城。”


陈青没有回复,万宇放下手机。肖予的母亲看着他,笑了。


掌心的伤口莫名疼了,万宇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却不知道是哪一件事。


悬挂在空中的钟,今天是2015年2月3日,时间是下午4:45。


肖予肖完第一个苹果,递给她的妈妈。


万宇看着那只钟。


肖予想帮他削一个苹果,削到一半,果皮突然断开。她慌了神,刀口划过手指,渗出血来,沾在苹果上。


“万宇。”她不禁喊着。万宇没有回答。


“万宇。”她又叫着他的名字。


万宇将视线递向她,眼角已经湿润。


肖予看着那个苹果,鲜红的血在淡黄的果肉上躺下,睡着。


6

六点钟,陈青起得比往日早。


睁开眼,床边挂着宁诚的衬衫,昨天落在这里,忘记带走。


陈青将它叠好,放在袋子里,准备在今天午间休息的时候还给他。


那天晚饭之后,宁诚来陈青家里的次数多了一些。


第三次来的时候,是冬至那天。陈青包了饺子,他们喝了酒。


宁诚剥下她的衣服的瞬间,陈青将这模糊的脸当作万宇。热烈拥吻,主动迎合。她从未如此温暖湿热。


“宁诚的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她将宁诚抱紧。


“宇,宇……”她小声念着。她抵不住宁诚的热烈,禁不住颤抖起来。


宁诚拾起陈青的嘴唇,片刻之后,再次将她抱住,口中念着林文的名字。


念着林文的名字,23次。


宁诚将自己从陈青的身体抽离,躺在一旁,却一瞬间清醒。


“像梦一样。”他说。


陈青哭泣,没有说话,不知她是否醒着。


窗外黑色的光,对,是黑色的光,透进来。


宁诚没有力气起身拉开窗帘,他听见江水的声音,林文在唤着她的名字。


林文的羽毛浮在江面上,夜晚,货船驶过,划开锥型的口子,月光下,更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刀。


他们只有一次,之后,陈青一再拒绝。


昨晚,宁诚问她:“要不要在一起?”


她看着宁诚,摇头。


“为什么?”宁诚问。


“师兄,你只是把我当作林文师姐吧?那天晚上,我模糊听到你有在说着林文的名字。”


宁诚语塞。


“师兄,我心里放得也不是你。”


“是,某些方面,你和林文很像。”


“这句话万宇也说过。”


“万宇,那个师弟。”宁诚的手在口袋里摸索,“那既然这样,我们现在这么做是因为什么,还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除了那次,我们只是在一起吃饭,休息。师兄,你看过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没有?”


“没有。”宁诚也没有找到烟。


“我们都将彼此当作别人,你是旅客,而我经营这家旅馆,你来了,我欢迎入住,恰巧你住得久了一些。旅馆每天都会有人清扫,你留不下任何味道与痕迹,何况是在一个人的心里。”陈青转过头看着宁诚,决绝的眼神,就是林文。


“相互取暖。”宁诚小声说。


“相互取暖,不如说各取所需呢?灵魂在落地之前,都需要彼此的慰藉才得以成型,才不会松散。在破碎之前保存完好的形状,就像鸟的羽翼,只有在死亡时才会凋零。”


“那我们互相欺骗?”宁诚问。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喝醉,我原本可以拒绝你。可我没有,我太想念一个人,以至于思维不可支配肉体,肉体也学不会拒绝。宁诚。”陈青不再称呼师兄,“宁诚,你心里也是不爱我的。幻化出来的影子,在月光里相互交织,在现实里只能彼此背离。”


“陈青,你今晚的口气像极了林文。”宁诚苦笑。


陈青从柜子旁拿起烟,抽出两支,将其中一支递给宁诚。


两簇火星在一团黑色里相隔公分的距离,火星落下来的时候,月光照在上面。


烟熄灭,宁诚穿上外套,离开,陈青案例送他。


冬天,月亮悬在江上,远处江水的涌动携着冰冷的刀子,直将将向她逼过来。


林文的气味还融在这一片江水里,鸟的羽毛已化为江底的淤泥。


午间休息的时候,陈青将装着衬衫的盒子放在宁诚的办公室。他笑了。陈青也笑着,没有说话,转身走出办公室。


下班,陈青没有回家。鬼使神差去了当时与万宇同念的大学。


天气已经很冷,雪迟迟不下。路旁的石椅没有人,陈青坐下。


学校的蓝尾鸟还在,在颤抖的树枝上站立,丰满的羽翼永远不化。


“今天回学校,那些蓝尾鸟还在,你曾经说我像鸟。”


“对了,今年春节在哪里过?回来吗?”收件人是万宇。


万宇很快回复——今年过年可能留在林城。


“留在肖予那里。”陈青心里默念。日期显示,2015年2月3日。


旅馆,那我对于万宇来说,是否是旅馆呢?

从未想过万宇是她的住客,那晚对宁诚的话,绝不会对万宇说。灵魂与肉体同时间为他融化,万宇的气味和温度已经注入了陈青的身体。那她和她的家,对于万宇来说,代表着什么呢?已经历过甜蜜粘腻的时刻,可这终究经不过时间吗?终究经不过时间吗?不要再空发想象了,陈青在心里念着。


“各取所需吗?”陈青又自嘲着。


万宇的衣服还在衣柜里躺着,那么他就不止是旅客吧?


她忽然想起林文的死,好像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搭乘电梯,她来到综合楼的23层。蓝尾鸟从未飞过这么高吧?


陈青打开窗户,探出身子,风的声音夹着坚硬的颗粒,下雪了。地面上的行人停下,用手机拍照,想留下这第一场雪。车流也似乎变慢了。人们像往常一样喜欢新事物。


像鸟儿一样飞翔,还是像雪花一样落地。


第一片雪花落地,人们的幸福在这一刻凝固。


7

万宇晚些时候从医院出来,去便利店买了两听啤酒。


从医院后门出去,是蛇山。


林城最后一座完整的山,听学校的人说,蛇山最近也要被炸开,修隧道,连接江城,跨过长江。纯白的江水会从蛇山身上流过,鸟的羽毛会落在蛇山的颤抖的树枝上。那么,林文还是回来了是吗?


他越过围栏,看见彩色的防护带拦在山脚下,万宇知道了蛇山的结局。


登上山,万宇倚在一块山岩上,点上一支烟,把啤酒打开。掌心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他感到奇怪。


夜空,深色的夜空。月亮悬在天上,没有云彩。


蛇山很安静,树木的味道早已被林城的工矿气息覆盖,剩余的绿色,像拼命挣扎的肺脏。呼吸,那就深呼吸吧。他猛得喝一口酒,北风吹起的时候,肌肉的颤抖将树枝上的鸟儿惊扰,它飞走。


陈青,他突然又想起陈青。


他戴上帽子,在这块山岩睡着。


破碎的山岩将他笼罩,林文说他是热带鱼。那么这林城的山,就是藏匿的礁石。


“万宇,你真的很像一只热带鱼,但是不该在淡水生活,没有盐分,身体会发虚。还不如死去。”


林文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第二天,肖予看着悬挂在空中的钟,今天是2015年2月4日。


她回家,万宇并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打开电视,地方台报导——蛇山在今天爆破成功,连接江林二城的隧道即将开始建设。电视画面是蛇山破碎的模样。山岩与泥壤,混着些许的树枝,已经不再有鸟。彩色的防护带缠绕在山泥之间,原来无生命的事物,在无用之后,结局与人别无二致。


肖予拨打万宇的电话,他的手机已经关机。

昨天手上的伤口还在向外渗着血,肖予抬起头,泪水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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