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号 南国忽已暮,又闻晚笛声
一、
柔风触落三月檐花,细碎的粉白小瓣在南国的早春暖阳下悠游飞旋。
飞驰的公车,安谧的街,还有搭在车窗沿上骨节分明的手。日光敞亮,晃晃悠悠地溜进车厢,有不可思议的的明媚从遍车厢的碎金状光影中泼溅开来,满世界的亮堂堂。
此时正值下午四点半,是江浔一中的走读生和小镇上一众画室的放学时间。下一站月河画馆即将到达,远远的就可望见站牌边上三五成群的美术生们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画具箱。
公车开始缓缓减速。
搭在窗沿上的清瘦长指微微一滞。本坐在最后一排座位的陆知起身朝车厢前部走去,却并无下车的意思。窗外扑棱棱擦过几只雪白的大鸟,捎来一抹白羽和些许碎花,轻轻飘落在陆知的脚边。高且瘦的少年悄无声息地抬脚绕过它们,小心翼翼的动作好温柔。
“叮咚!”
车门开了。
画馆放学的男生女生叽叽喳喳地涌了上来,把本就不太宽敞的车厢挤了个遍。
陆知的目光和静,遥遥落在车门口正低头刷公车卡的少女身上。
似是漫不经心,似是有意无意的属于十八岁男生的目光,澄澈而清亮。甚至连陆知自己也不知,这转到江浔一中的三个月以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留意起这个每天与他同一班公车一起上下学的女生。
人潮拥挤,不知不觉女孩已被推搡至他身边,头部半倚半贴着他的胸口。陆知墨绿色的棉绒毛衣沾了午后阳光的暖意,靠着是很舒服的质感。和往常一样,她就这样在拥挤的车相中一页一页、安安静静地朝着车窗垂眼看书,嫩黄的绒制背带裙像是开在雨后草原上新鲜得可以滴出水来的小雏菊。
浑然不知头顶的男生有些僵硬的呼吸。
外头汹涌的日光争先恐后地跳跃到女孩薄薄的肩头,细碎地落在她毛茸茸的齐耳短发上,连洁白小巧的耳垂上细细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好像周围的声息都静止了,陆知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和女孩翻页哗啦啦的声响。
又是一个急刹车,女孩的头忽的重重撞向手边的护栏。所幸,落入的是一只温热的手掌。女孩终于抬头望向高了一头的少年,感激地说了一句谢谢。
是极其柔和简净的眉眼。
陆知腼腆地摆了摆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冲他微微一笑,又埋首书卷中。
过了好久,陆知才听见自己略显局促的声音:“那个,你是月河的学生咯?”话一出口,陆知就后悔了。怎么能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呢?!
可是良久。
也没听见回答。
女孩恍若未闻,只是目光怔怔地落在窗外三月渐次醒的春花上,头顶几缕柔发在微醺的暖风中凌乱地摇摆。车厢热闹依旧,她静默依旧。
她像是一尾寂寞的游鱼,一切的喧嚣到了她身边就像是被吸入了一个无底洞,呼啦啦地就蒸发了。她的世界仿佛是一汪寂静的海,有着与世隔绝的静气。
你是平凡中难以言叙的特别,在我的眼里,从不知何时无意间瞥见你的第一眼起。
所以偏偏是你。多少年以后,陆知这样想。
“叮咚!”
他该下车了。
二、
“小知,慢点跑!当心脚下!”
“知道啦爷爷!我得快点,不然赶不上公交了!”
楼下修鞋的老爷爷有些无奈地望着健步如飞的朝气少年背着书包一溜烟消失在绿杨阴铺就的斑驳巷道尽头,漂亮的晨光丝丝缕缕地渗过繁茂的枝叶,在大地上镂出飘摇的淡金光影。
枕着草叶的晨露慵懒地泛着剔透的水光,啪嗒一声,惊起一只正在认真做早操的七星瓢虫。
“年轻人噢……”老人笑眯眯地摇摇头,褶皱的嘴角溢满的是慈祥。
这样的对话场景,几乎每个上学的清晨都会重复一遍。
陆知一直是个勤勤恳恳的好孩子,学习上勤勤恳恳,睡觉上也勤勤恳恳,早上不坚持到最后一秒坚决不起床。说白了,便是典型少见的学霸型起床困难症专业户。
上了这么多年学,因为睡过头错过公交而迟到的日子数不胜数。幸运在有好成绩加持,历任老师通常都睁只眼闭只眼,偶尔想起来小训个几句也就算了。
然而自打三个月前陆知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江浔县,转入江浔一中上高二以来,除了头一个月偶尔迟到个几次,后两个月竟一次也没迟到过。每次都是不早不晚,偏偏在车子发动、快要离弦的最后一刻追上公交。
一定是苍天有眼,看他迟了那么多年的到,实在看不下去了――陆知边跑边感激上天。
“师傅!等等!”
气喘吁吁。
“小子,怎么每天都是你追着车跑!下回早点,不然就开走喽――”
陆知挠了挠头,腼腆地笑了笑。
悄悄往后一瞟,果然又是她。果然又是那个一成不变的靠窗位子。
女孩还是穿着昨天那件嫩黄色的绒制背带裙,里头是件干净的白色毛衣。握着豆浆杯的手指白皙纤长,指甲透明干净。日头懒懒洋洋地照进来,她安静地眯着眼喝着豆浆,神情也懒洋洋的。
像只温驯的猫。
陆知也像其他人一样,心翼翼从书包里掏出妈妈一早准备好的便当,就着刚买的热气腾腾的豆浆在车上吃起了早饭。由于上学时间紧,小镇上乘公交上学的孩子们大都在车上解决早饭。当然,学生虽多,却没有谁会不识趣地带味道大而刺鼻的早点到车厢里来吃。
煎蛋焦香,豆浆甜香。
鼓鼓胀胀的书包,欢声笑语的男生女生,还有陆续下车的零碎告别声。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依然清晰鲜活地回荡在陆知的脑海中。
“叮咚!”
月河站到了。
是她要下车了。
陆知知道,她会走在最后面,耐心地等到其他人都争先恐后地下车了,才冲车上的女伴招招手,转身下车。
她的唇角总是微微上扬,看起来让人好舒服的浅笑。
她的脚步声是清脆的嗒嗒声,像是敏捷的小鹿。
她……她怎么还没下车?
坐在车门边的陆知终于抬头望向突然止步于敞开车门前的女孩,她正一脸焦色,手忙脚乱地在书包里翻来覆去。
“阿芩,我的学生证不见了!”
“啊?怎么会?上车时我还见你拿过它的!”那个唤作阿芩的女生从座上跑过来,帮着她一起找。
“哪里呢?去哪里了呢?口袋里也找过了,没有啊!”女孩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正当两人手足无措之际,一张薄薄的小卡片颤颤地递至她们面前。
“嘿!瞧,在这儿啊!”阿芩一把夺过小卡片,惊呼道,“怎么这么脏?还有个脚印?!”
“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踩的,我是刚刚一抬脚才发现有东西在我脚底下……”陆知结结巴巴指手画脚地解释,原本清朗舒和的脸上此时写满了尴尬。
“滴滴!”司机等得不耐烦了,示意快下车。
“没关系没关系,没丢就好。真的谢谢你呀!”女孩欣喜地冲他道谢,匆匆忙忙跑下了车。
所以,这算是他们第一次说话?他不小心踩了她的学生证,她却冲他说谢谢?
陆知有些蒙圈。
隐隐约约记起方才捡起的证件上的几行字――“月河画馆XX级学生暮笛”
那么,他和她应该是同一级咯?她叫……暮笛?
暮笛,暮笛。暮色晚笛声的意思吗?好特别的名字。
三、
陆知没想到几天后自己竟会在班里见到暮笛。
午后的风带了些许凉意。
陆知趁着午休时间在实验室做完化学竞赛班的实验作业,匆匆忙忙朝教学楼奔去。右脚刚刚抬入高二A班,他就感觉到了今天班里的气氛明显的不同。好像……比平常要热闹一些?
当目光触及那道围在众人之间熟悉而单薄的身影时,他不觉一愣。
毛茸茸的短发,弯弯的眉眼。不会看错的,是她。只是,为什么她和大家聊得那样熟络,就像是……多日不见的旧友相聚的样子?
陆知拉过一旁埋头吃零食的好友程殊,指了指被“围困”在教室后头的女生,疑惑道:“她……”
“哦,那是暮笛啊!你这学期刚转来不认识,她高一的时候是咱学校的艺术部部长,几乎全校都认识她。后来去了月河画馆当了艺术生,不过文化课还在这边上。”
“她本来成绩就好,所以高二分班的时候分到了咱们A班,前阵子据说在画馆课程排得紧,一直没来学校,文化课全靠自学。今天是这学期第一次在学校里见着她。”
“暮笛和我高一一个班,脾气超级好的萝莉型小姐姐啊……”
陆知忍不住赏了一副痴汉脸的程殊一记毫不客气的爆栗:“行了行了,知道你是萝莉控……”
程殊委屈脸:“小知,你变了,你以前很疼我的!”
陆知:“……”
下午的球场人声鼎沸,高一高二两个年级继续着昨天已经较量了一局的足球赛。
红白分明的跑道安详地枕在蓊蓊郁郁的乔木间,正中的碧茵场流淌着奇诡浓艳的魅绿。
大汗淋漓的少年们踢着球呐喊狂奔,鲜艳的红球衣逆着足下的绿光耀眼,像极了一面面高高飞扬的旗子。午后的天灰灰,压满了浓稠的云。柚子的清疏甜香在鼻尖似有若无地荡漾着,一阵接一阵的欢呼追着大风绕了操场一大圈。
负责后勤工作的陆知同学拎着一大桶球员们擦汗用完的毛巾去水房换水漂洗,却不想恰巧迎面遇上了打热水给运动员们冲凉茶的暮笛。
走廊安静,四目相对。谁心里有鬼谁尴尬。
陆知好不容易按捺住心头怦怦乱跳的小兔子,正要极力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时,还是暮笛率先打破了静默:“原来我们一个班啊!”
“嗯……对啊……你的学生证、我……”
明明比自己高了一个多头的大男孩却是一脸腼腆、语无伦次的反萌差,暮笛有些忍俊不禁。
“多久的事儿了,你怎么还记着。”女孩笑眯眯地抬眸望着他。
陆知故作镇定地笑了笑,拎着水桶的手捏紧了又松开。
“话说你腿这么长,怎么不去参加足球赛?”
“我报名了的,就是被集体队友否决了。”陆知挑了挑隽眉,单手一摊。
“为什么呀?”
“因为……我足球真的踢得很烂啊……”少年一脸无辜。
这么意外诚实的答案,暮笛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陆知的眉梢此刻亦是缠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他抿了抿薄唇,悄悄放慢了脚步同女孩并肩。
暮笛到学校上课的日子果真如程殊口中说的那样,屈指可数。有时候一周来个半天,有时候好几个星期才来一次。
但人与人的距离是在无形之中缩短的。
比如每天公交车上遇见的相视一笑。
比如在放学喧哗的车厢中她向他请教题目。
比如此时此刻的教室里,她认真地否定了他的前一天在车厢上教她的推论,在草稿纸上演算出昨晚验证了许久的答案。陆知点点头表示赞同,“聪明!”下意识伸出长指捏了捏她毛茸茸短发下洁白小巧的耳朵。下一秒,陆知讪讪地收回手,白皙的面庞瞬间笼罩上一朵彤云。
女孩埋头看下一题,头垂得很低,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四、
随着课程渐紧的要求,走读生的放学时间由下午四点半推迟到了晚上九点半,也就意味着以后放学是无法和暮笛同班车了,陆知有些小小的遗憾。
入夏时节学校总是不时断电,一断电就必须在天黑之前全校放学。这令学校领导很头疼,学生很开心。
一天暮笛有来学校。
这一天从早上进教室的那一刻开始,电就一直没有来。
嗯,陆知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在全校整整三个年级、两千四百多双写满期待的眼睛的深情注视下,夜幕的开场――瑰丽的晚霞终于点燃了整片天空,熊熊地燃烧掉一天最后的光明。
“噢――”振奋的欢呼声响起,大家开始雀跃着收拾书包。
正当所有人一窝蜂堵在教学楼一楼的大厅时,“吱――”好像有什么细细的声音响起,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都怔住。
紧接着,大家惊恐地看见外头林荫道上的路灯一盏一盏依次亮起。电……来了?!
几秒钟的愣神之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愣着干嘛!快跑啊!”所有人方才如梦初醒,纷纷拔腿闹哄哄朝校门跑去。
“回来!回来!给我回去晚自习!”挺着啤酒肚的教导主任凶巴巴地拎着一根教鞭跟在人潮后方追上来抓人,眼看着便要抓住跑在后面的暮笛。
“快跑!”暮笛只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前面的队伍里折回来,猛地拽住自己的手开始狂奔。
晕眩之中只看见头顶风速闪过的树梢,飞旋的漫天艳霞,少年飞驰的衣角,还有……两人馥热紧拽的手掌。璀璨的路灯在身后一盏一盏亮起,教导主任气急败坏的怒吼声隐隐约约听不清楚,远处雾气蒙蒙的华灯初上……短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却被拉成恍若隔世般的漫长。
黑压压的撤校大军跑出老远,聚在跨江大桥上齐刷刷眺望远处灯火通明空无一人的学校,忽的迸发出一阵潮水汹涌般的的爆笑。
暮笛偷偷抬头瞄了一眼身侧的人,少年面向远方,笑得眉梢眼角都像是快要融化。
顺路的两人跳上末班车,静静地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岂料没过多久,只听车身咔嚓一声,急刹在了马路中间。下车检查的司机有些歉意地敲了敲车窗,示意车出了故障。
陆知和暮笛面面相觑。
“下车吧,光等着也不是个办法。”
“嗯,反正我家不远。”
暮笛眨眨眼:“我家也不远。”
少年挺拔的身姿像极了骄傲的水杉,却乖乖地跟在女孩略后方,低垂的眼眸中映着浅浅的水色。他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走路蹦蹦跳跳的女孩,与大多数时候静气氤氲的样子判若两人,忽然就明白了书上写的“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是何解。
走过小酒馆的巷道,穿过凤凰花开的路口,一前一后晃悠在车流安静的街头。
“咦,你是不是走过头了?你家不是在那个路口吗?我记得你早上就是在那里等车的啊。”暮笛回头疑惑道。
“我先送你回家。”陆知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女孩毛茸茸的短发,“我妈从小就教我不能让女孩子单独回家,不安全。”
暮笛气鼓鼓打掉陆知的爪子:“别碰我头啦,真的会长不高的好不好!”
“你还没放弃长高啊?哈哈哈……”
“……”
“好啦,我家住就在这家粥铺的楼上。再见啊!”
“嗯,再见。”陆知挥挥手。
李记粥铺,记住了。原来,她家离自己家也就短短一站的距离而已。
五、
次日清晨,陆知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李记粥铺的胖老板总是笑眯眯的,粥也熬得喷香又分量足,生意特别好。陆知点了一份香菇蔬菜粥和一笼晶莹剔透的小笼包,在粥铺露天的小桌上小口小口地啜着。腾腾的热气弥漫间,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蹦蹦跳跳地从他身边掠过。陆知忙把没吃完的早点装进便当盒,匆匆追了上去。
“嘿,早啊!”
前面自顾自走路的女生毫无反应。陆知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头。
暮笛微微一侧头,被眼前少年近在咫尺的侧脸猛地吓了一跳:“陆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知扬了扬手中的便当盒,“买李记的粥啊。”
“哦……”
“公车还没来欸,一起等吧。”
“嗯……”
那天以后陆知一改往日不到万不得已不起床的作风,时不时勤快地往李记粥铺方向跑。
在以后的很多个雾气袅袅的清晨,暮笛总能“偶遇”在她家附近买各种早点的陆知――有时候是李记的粥,有时候是李记粥铺对面的云吞面……谁让这边是江浔最受欢迎的早市地带呢!
时光悠哉游哉地晃悠,日子由昼长夜短慢慢变幻成昼短夜长。暮笛及耳的短发渐渐齐肩,来学校上文化课的日子越来越少。高考的警钟一天天地敲近,从一年到八个月,从八个月到剩下的四个月。
繁密的考试,一轮又一轮的复习,一天两根笔芯的消耗速度,半夜十二点下班的台灯。
忙碌而充实的备考间隙,陆知甩甩酸痛的手腕,想象着画馆中那个同样为艺考昼夜不息努力的身影,咬咬牙继续埋头题海。
如果不是那一天,陆知一直以为暮笛会是像这小县城里包括他在内的大多数学生一样,幸福简单地生活着,为了三四个月后的“大战”积蓄力量,每一天都充满希望与动力。当然,我是说,如果。
江浔一中竞赛队在一年一度的学科竞赛杯的比赛中战果累累,作为队长的陆知更是取得了物理竞赛全国一等奖、数学竞赛全省一等奖的好成绩。
穿着整齐划一队服的队员们在全校艳羡的瞩目下从校长手里挨个领走奖金,意气风发的样子颇有一番一朝看尽长安花的味道。为了犒劳前阵子夜以继日刷题奋斗的队员们,校长特批了竞赛队下午半天的假。虽说只有小小的半天,但足以让人心神振奋。
陆知端了一杯绿茶奶盖悠闲地走在街头,半眯着眼享受着这难得不用刷题的时光。
路过人民广场的时候,原本轻快流畅的步伐微微一滞。
暮笛?
陆知心头一喜。正要冲上去打个招呼,可抬脚的一刹那,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他默默收回了已经跨出的那半步。
那个安安静静摆着画架画画的身影,不是暮笛是谁?她的身边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画,看样子,竟像是在卖画……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在画室准备艺考吗?怎么……
陆知望着女孩单薄落寞的背影,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一个烫着黄毛卷的男人凑到了摊位前,姿势轻佻地拾起一张张整整齐齐排在地面上的画作,再毫不客气地将画胡乱扔到地上。
由于距离隔得远,陆知听不清楚他和暮笛说了什么,只看见女孩垂着头,将被故意弄乱的画一遍又一遍整整齐齐地收拾好。
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黄毛卷终于起身准备离开,临走时,重重地将锃光瓦亮的皮鞋踩在一幅漂亮的水粉玫瑰上。
陆知握成拳的双手渐渐缩紧。
终究是克制住自己没有跨出上前的那一步。
因为理智告诉他,不可以。暮笛并不是像看起来那样柔弱单薄的样子,相反,她有一些骄傲,有一些要强,有一些敏感。
所以,不可以就这么出现在她的面前。
斜阳将少女略带倔强的侧影拉得老长,天边掠过一群苍凉歌唱的大鸟,漆黑的尾翼划破厚厚的棉云,一束一束的光缓缓落下来。
陆知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她喜欢安静于一隅,见了人总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样子,也时常会和大家打打闹闹。但有些东西总会趁人不注意跑出来。比如喧哗的车厢內,她茫然若失地望着窗外发呆;比如抬头冲他微笑时,明显有些红肿的眼睛;比如薄薄刘海下,她微微蹙起的细眉。
每个人,大概都有着不想被他人窥破的秘密吧。
陆知小心翼翼地掏出裹着厚厚一沓奖金的红包,弯下腰半蹲在一个背着大书包独自放学回家的小男生面前。
“小朋友,能不能帮哥哥一个忙?”
“帮哥哥把那个姐姐的所有画都买下来好不好?”
“记住哦,千万不可以说是谁要你买的噢!”
六、
时间长了光速的翅膀,悄悄挥走一个个日升月落、旦暮昏晨。该来的总是要来,不管你愿不愿意。本以为高考时会有多紧张多颤抖,其实并没有。无非是张操练了千百遍的答卷纸,提笔的那一刻起,久久悬着的心便如石沉大海,彻底平静了下来。
考完最后一门科目,走出考场的陆知愣愣地回到一片欢腾的教室,有种踩在梦境里的不真实感。
疯狂地刷了那么多的卷子,背到想吐的条条目目,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境的模拟考――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啊,那些大哭大笑的日子啊,就这么结束了?
结束了。
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带回家的,除了桌下的那一大袋叠得齐齐整整的画。那天偷偷用一部分奖金买了暮笛所有的画,又怕被向来八卦的母上大人发现问起,解释又好麻烦,索性藏到了学校课桌里。
似乎从踏出考场的那一刻起,暮笛便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再一次见到暮笛,是在填志愿前一天学校举行的应届毕业生填志愿指导会上。
会场上满是排着队等待咨询大学信息的学生和家长,热闹哄哄。除了陆知,没有人注意到默默蹲在一角的瘦小女生。她埋着头双手抱膝,肩膀微微地颤动。陆知不知所措地蹲下,女孩抽抽搭搭的哭泣声隐隐约约……
悬在半空的手犹豫了很久,终于轻轻地落在女孩的薄薄的左肩上。
感觉到瘦小的身子猛地一缩,映在陆知面前的是张已经哭花了的小脸。
“你……”
还没等陆知说完,暮笛便转身朝外头跑了出去。
陆知追了上去。
暮笛跑出校门,沿着回家的路线一步步走去。陆知牢牢地跟在她身后三四米的地方。
一路无言。她不回头,他也不追上。
当走到可以清晰地望见李记粥铺的小巷口时,陆知强行压住心头乱麻一般的疑惑,尝试着惴惴不安地开了口:“暮笛……你明天打算志愿填哪里?”
“我……我想和你填在同一所城市……”
“我想过很多次走近你,这一次,我想试一试……”
女孩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也没有停下。
“暮笛……我、我……”
“喜欢你”三个字还未出口,暮笛突然噔噔噔朝家的方向跑去,将无措的少年远远甩在后头。
瞧,她连听完他的心意都不愿意啊。
这一次,陆知突然没有了跟上去的勇气。他怔怔地望着脚下,鼻子有些酸,突然间就明白了很多东西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了啊。
发榜的那一天,陆知终于知道了那一天的暮笛为什么号啕大哭。
暮笛被北京的一所重点高校提前录取,可是凭她专业课排名第一、文化课排名第三的好成绩完全上得了大多数美术生心目中的圣地――中国美术学院。
“小笛的爸爸妈妈很早就离婚了,小笛一直跟着妈妈生活。半年前小笛的妈妈生了很重的病,需要人照顾。北京的那所学校给了小笛承诺,只要小笛愿意去他们学校,学校不仅提供一大笔奖学金,还无偿提供一切所需,支持小笛一边上学一边可以照顾妈妈……她妥协了……”
放弃憧憬了十几年的梦想,放弃差一点就唾手可得的机会啊,该有多疼。
这是毕业欢送会上,暮笛的好友阿芩给陆知的回答。
可是这时候的暮笛已经带着妈妈离开了江浔,只给大家留下了一串孤零零的号码。
陆知考上了了浙大,他本以为暮笛会稳稳当当考上中国美院,所以第一志愿便填了同在杭州的浙江大学。
他愣愣地扫过装饰喜庆的录取通知书,双亲欣喜的笑容,亲朋好友艳羡的恭喜,忽觉索然无味。他低头攥紧了抄着暮笛手机号的小纸条,心头五味杂陈。
七、
陆知最大的优点便是执著得可怕,这一点在高中竞赛杯的培训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可以整夜不眠不休还饶有兴趣地研究一道难题,可以用区区三周的时间搞定一本厚厚的竞赛难度习题册,连老师都常常惊叹于他异于常人的毅力和勤奋。
喜欢一个人,当然也不会那么容易放弃。至少,也得听见她明确的拒绝才罢休。
他决定三年内争取到浙大直通北大研究生的名额,去北京――这在常人眼中无异于登天,要知道光是本科学制就有四年,更何况三年之内直升北大保研……但他是陆知啊,他是什么时候都无往不胜、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陆知啊!他给自己立了军令状,如果做不到,就一辈子都不拨出纸条上的那个号码――一腔孤勇,退无可退。如果那时候她已身侧有人,他便认了;如果她还是孤身一人,他便再认真表白一次,将此去经年的一腔欢喜,都说与她听。
赌一把吧。
赌我足够优秀之时,还能有幸拥住你。
暮笛接到陆知的电话是在北京的第四个冬天。
他终究是做到了直升北大,可惜因为项目组实验出了点意外,研究成果提交拖延的关系,比计划迟了大半年。
北方的冬天粗犷而冷冽,傍晚回公寓的路上又下起了小雪。暮笛跺跺脚又搓搓手,缩成一团加快了步伐,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了起来。
是个陌生的号码。
她愣了愣,犹豫着点开了通话界面的语音文字转化模式。
“喂,您好……”
“请问,您哪位?”
“喂?您还……在吗……”
对方始终沉默,如果换作是别人,就隐隐约约能够听见电话的那头,由略显急促到缓缓平息的呼吸。
“暮笛,回头。”通话界面弹出了这么一条文字。
茫然地回头。
那个挺拔而久违的身影逆着光朝她走来,纷飞的雪尘在夕阳长长的镜头中激荡出柔和而迷离的光晕。干净的面庞,清隽的眉,柔软的眼角。是梦见也觉珍贵的模样。
心跳,仿佛没来由地漏了一拍。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那些南国温润潮湿的记忆、那些一前一后路过的时光,汹涌袭来,一眼便是万年。
她终于哽咽出声:“陆知……”
眼前的男人依旧少年清隽模样,独独多了几分稳重成熟的气息。他伸出双手,牢牢捂住她的耳朵:“小心。”身后爆米花的摊子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此同时玉米的甜香在冬日清冷的空气中荡漾开来。
巨大的轰鸣中,她却默默地掰开他的大手,对着他哀伤地笑。
陆知怔住:“你……”
有大颗大颗的晶莹液体从她眼中滚落,她静静地对上他清亮的双眸:“陆知,你知道吗?我听不见……”
“我其实……是个假装正常人的聋子啊……”
八、
暮笛一出生便被诊断为右耳先天性失聪。
十一岁的时候替柔弱的母亲挡了一巴掌。那来自终日酗酒家暴的父亲的一巴掌,令暮笛彻底失去了左耳的听力。因为可怜的女儿而悲恸不能自已的母亲最终选择了离婚,结束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婚姻。
因为实在凑不出那笔巨额的手术费用,暮笛错过了最好的手术治疗时期。
在来到世上的第十一个年头,暮笛的世界彻底归于无声――就连助听器,也无济于事。
可是没关系,她学会了读唇语,她还有眼睛和手,她还能画画,她的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她并不逊色于那些正常人,甚至还要比他们更优秀。从小到大,暮笛一直是骄傲的。
直到遇见陆知。
那个每天都追着公交车奔跑的男生像极了一株挺拔清瘦的树,长手长脚,跑时带风。光洁的额头,清明的眉目,有不可名状的清凉泼溅上他飞旋的衣角,让人想起水粉画中薄如蝉翼的新绿。
几乎每天,暮笛都要从窗外探回头,恳请着重复一遍:“师傅,拜托再等一等好不好,后面还有个人……”
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像只无辜的狐狸;他很腼腆,说话时喜欢时不时抿一下唇角;他也有些小虚伪,那次捏了她的耳朵,明明耳根子都红了,还死要面子故作镇定;他的篮球打得很好,足球却踢得很烂。
她知道他很优秀,学校竞赛队的队长,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他有意无意的靠近,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可越是优秀的他,却越让她看清自己自负又自卑的矛盾人格、一百六十八种的坏毛病,她忽觉惴惴难安。原来,胆小鬼连幸福和快乐,都是会害怕的啊!
所有卑微地隐藏在心底的情绪爆发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
她是最早回到教室的人之一,她径直走到了陆知的位子上,把昨天向他借的胶带放还到他的笔袋里。走的时候不小心碰落了他挂在桌子边上的一只大袋子。暮笛慌忙蹲下,当指尖触到袋子里那一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卷时,不由得怔住了。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寂寞无助的下午,自从妈妈生病后,家里的积蓄只够维持妈妈的医药费,她不得不腾出半天的时间去广场上摆摊卖画,挣取些许母女两人的生活费。
她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同情的、刁难的、不屑的;故意踩她的画、装作无意地撕坏她的画纸、用轻佻的言语侮辱无助的她。她还记得有个艳霞铺就的黄昏,一个背着书包的可爱小男孩执意买走了她所有的画,说是爸爸妈妈要他买的。
原来,原来是他。
怎么可以是他?自己那般狼狈的样子怎么可以让他看见?她只觉得莫名的屈辱。
可同时,她又讨厌这样狭隘矫情的自己。
她慌乱地挂好袋子,在陆知回来之前彻底地逃离现场……
高考填志愿的前一天她意外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的一所重点高校的私信。这是之前她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投了一封自主招生资料的学校。
信上说,凭她优秀的艺考成绩,只要去北京,她就能带着卧病的妈妈上学,免去学杂费,另加贫困生补贴。
只要……放弃憧憬了许多年的中国美院……
她在人声鼎沸的志愿指导咨询会的一角大哭了许久。抬头肿着眼望见陆知的那一刻,突然心慌不已。她倏的转身向外头跑去。
暮笛虽听不见,但感觉得到陆知一直跟在后面。可她就是倔强地不肯回头,足下生风地朝家的方向走去。走到离家不远处的小巷口时,她抬头看见住在隔壁的阿姨正焦急地冲她招手。
难道,是妈妈她……
心猛地一沉,她不顾一切撒开腿朝家跑去,将身后的少年狠狠地甩在了后头。
所幸,母亲依然好好地躺在床上。那一夜,少女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她凑在母亲的耳边轻轻哽咽道:“妈,咱们去北京吧……”汹涌的眼泪顺势砸了下来。
虽然没上中国美院,但一个人才华并不会因此埋没。大二那年她的作品获了界内知名设计比赛银奖,她用这笔丰厚的奖金在寸土寸金的北京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大三那年她带领着队友成功创立了个人工作室。一切都燃烧着希望,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只是思念像是植物,年少埋下的情愫在心头发芽疯长。她突然开始分外想念南国那个高大阳光的身影。
陆知。
陆知。
尾声、
“我其实……是个假装正常人的聋子啊……”
轰。
世界爆炸了。
陆知心头一片空白。
也就是说,那天欲言又止的告白她压根儿就没听见?所以,她突然跑开根本就不是在拒绝他?那么,这些年辛辛苦苦地打拼,到头来竟是个大乌龙?!
他真傻啊,他早该发现的啊……
很久很久以后,已经抱得美人归的陆知再次回想那个真相大白的冬夜,忽觉那是此生最美好的一个夜晚。
他记得那天两人相对沉默无言了很久,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头顶漏下几缕寥寥无几的星光,将所有沉睡的柔软心事无声地化开。他终于鼓起勇气缓缓地从背后环住她,轻轻的按住怀中人有些不知所措的双手,贴烫的手指在她微凉的掌心写下:“暮笛,咱们试一试好不好?”
明明灭灭的星光。
流水潺潺般的静默。
他终于听见她低低说――“好。”
岁月往复,迟到的时光让我们成为更好的。我多幸运,在我足够强大之时,还能有幸追上你的脚步。
南国忽已暮,又闻晚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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