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号 窃粪记

小料君

v.10 

2018-05-15 17:36

青春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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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有句名言:“窃书不算偷。”,那么“窃粪”算不算偷呢?谁也不知道!


由于小学跳过两级,所以十六岁时,我便高中毕业了。还由于我们那时是春季入学,冬季毕业,毕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响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到只有户口,但谁也不认识的郊区农村去跟着社员掏茅粪。


十六岁的我个头已经长成,气力不缺,完全可以冒充成年人,队里也因此没把我们这批高中男生安排到女人堆里去挣半工,完全跟强劳力同工同酬。


我并非担心挑不动一担粪,只是细嫩的肩膀吃不消重力挤压。父亲给我到百货公司买了一副垫肩,这样既可保护双肩,还能保护衣服不致于很快被磨破。


天刚蒙蒙亮,掏粪大军便向城里进发了。我们十几个同学自动组成一伙,高成在最前边打头。他留着短而粗的小平头,方正的大脸,墩实的身材,脸上一脸蛤蟆疙瘩。不知是虚张声势,还是就是天地全不怕,他大声打着口哨,故意将粪担子横担在肩膀上,两只臭哄哄的茅桶子占了半个街道,逼得晨练的人们纷纷走在人行道上,有的还捂着嘴。


他象一辆坦克,又象舞着板斧的李逵,在前面冲锋陷阵,我们则在后边象一队兢兢战战猫着腰跟进的小股部队,在他的掩护下进军。


有高成等人壮胆,我一颗胆怯发虚的心也渐渐塌实下来,狐假虎威地跟在掏粪大军的最后开始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想生活。


然而,我独自一个人走街串巷,奔波了半天也没掏下一勺茅粪,新买的茅桶依旧清新如故,散发着木材原有的馨香。而别人大多已经掏了好几担了。


看着我依然崭新的茅桶茅勺,村里人是一脸的鄙夷和嘲弄,连连说这些刚毕业的学生娃真是没用,白挣农业社的工分。也有那同情的,说让工人子弟来当农民,真是遭罪,干嘛不给安排个工作呢?


看着同样是刚毕业的同学,他们一个个满桶的收获,我真是自愧弗如,暗自骂自己是孱头。可是,大家包括我都忘了一个事实:他们都有父兄亲戚,我在村里除了几个同学谁也不认识,他们跟着自家人去掏,自然获益甚夥了,我怎能跟他们相比!


无奈,我只好装了一天病,害得母亲又是为我熬生姜葱须汤,又是吃偏饭,不明白挺壮实的小伙子,为什么第一天劳动就感冒。


我知道这样下去是万万不行的,自己如果不能迅速融入这个群体,变成一个真正的农民,不仅在精神上要受到人们的歧视,仅物质上的损失也不小:一担粪一分工,十担粪就是一个工,五、六毛钱的分红,差不多能吃到好几两肉的。而且,不去干这种活,根本就没别的活干,大小伙子一个总不能让父母来养活吧。


我必须找一个合作伙伴,(实际上应该叫师傅的)。想来想去想起了我的初中同学牛明。他很善良、勤劳又乐于助人。人长得精精瘦瘦,也精明得象猴子一样。


我忐忑不安地找到他,生怕他拒绝,但他竟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还责怪我为何不早说。他说他也想找一个同伴,因为一个人干总是不大方便。


我俩联手后的第一个目标是招待所。大门上自然不让进。牛明带我来到新华书店后院,围墙后边就是招待所厕所的茅坑。


我俩看看左右没人,他便踩着我的肩膀上了围墙,用扁担钩把两对茅桶全吊进去,让我在外边等着。


我提心吊胆地望着风,生怕有人进来把我们抓住。


一会儿,牛明又重新出现在墙头上,他用扁担将装满茅粪的粪桶一桶桶吊上墙头,又从外面吊下来。我双手接住放在地上。


等牛明吊完最后一桶,从墙上跳下来,我们挑起粪桶刚要走,书店经理、一个胖胖的戴着墨镜的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厉声呵斥说我们弄脏了他的墙和地,要我们给他收拾干净,还扬言要报告招待所的所长,把我们全抓起来。


我自知理亏,刚要去收拾,牛明给我使了使眼色,我俩挑起茅桶就跑,匆匆逃离了那暗藏杀机的险地。


就这样,在同学的帮助下,我挣到了此生第一分工分,折合人民币五到六分钱。


当我把茅粪倒进队里的储粪池里,拿到一分的工分票时,这才缓过神来:这哪是在掏粪,分明是在偷粪嘛!


“不偷哪能挣到工分!”牛明象个诸葛亮似地说,“难怪你一天没掏下一桶。”


他说,这城市居民大概为三类:一是近郊的农民,他们都有地,任何粪都是不让掏的;二是一人上班,家属在城郊有口粮地,也不让掏;三是机关的厕所,虽然个人不管,但单位并不让掏,专门给近郊的菜农留着,用茅粪换菜吃。只剩下少量全是上班的住户或公共厕所让掏,但那样的早叫人连茅底也快刮没了,还有人提着茅桶守在厕所旁边,专等人拉屎撒尿,只要有人上厕所就赶紧进去刮蹭点,要掏满一担粪是很费时的,所以,要想挣到工分,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偷,越是不让去的地方,茅粪越多。


“难道,难道他们这些都是偷来的?”我仍旧不大相信。


“你这个呆子。”牛明嗔怪道,“你不是担着又新又空的茅桶子把大街小巷的茅子都串遍了么?你能看见的不都是干茅子么?”


我恍然大悟,不得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也不得不佩服他偷粪的手段。想不到我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第一天就是学会偷粪!


我们偷粪挨斥的事很快让高成知道了,他连说我们太窝囊,要是他非甩开茅桶贱他一身不可,哪能叫资产阶级随便欺负贫下中农!


我知道他是说到做到的,他曾经将把他堵在大门口的一个机关干部贱了两裤腿大粪,还威胁要揍他,吓得那人乖乖让开。让他劫走他们用来换菜的茅粪,既丢了菜又脏了裤,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牛明的鼓励和高成的激励下,我或单独或合作,屡屡窃粪成功,最多时,一天居然能挣到十五分。同时,也屡屡为这荣誉发出感慨:多亏地里长出来的是蔬菜,若是能长出猪崽,完全可以换来猪肉的。


难怪那些吃着商品粮,换着供应菜的人们,对我们这些粪虫们恨得切齿。


当茅粪偷掏得掏无可掏,偷无可偷时,我们又转入了第二号行动:偷掏鸡粪。


于是,我们放下粪桶,挑起了粪筐。


偷掏鸡粪可不比偷掏茅粪简单。


偷茅粪的对象一般是公家,厕所容量大,茅粪多。一般也不大管,只要不是专职人员,不从大门进,一般人员看见也不管。鸡粪可就不一样了,全是个人的,管得紧,轻易不会得手。这就必须有两个人合作才能完成。


我和牛明来到一个巷子里,先将担子放在一个僻静处。一人守着,一人鬼鬼祟祟去踩点。先看院子里有没有人,再看鸡窝里有没有粪。踩好点后,一人进去偷掏,一人在外边望风。在一座院子里不管偷到多少,都必须先倒在放粪筐的地方。那是担心一旦被抓住强行夺下,损失的只是这一筐的粪,否则,就可能把好几家的粪全让一家倒去,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牛明是一个勤快人,踩好点后,往往是他自己去掏,让我守着粪筐和我们的“赃物”。


这可不比掏茅粪好受。好多男女从我跟前走过,都不会忘记讲出如下动听的话:

瞧,偷鸡粪的!


不知又把谁家的偷了,象鬼似地防都防不住。


脸皮真厚……


我真感到无地自容,好象被当场捉住的一个窃贼。为了高中生的尊严,我只好远离那些臭哄哄的“赃物”,但又不敢走远,怕更大的窃贼——偷偷粪的,把我们偷来的粪偷走。


有一次,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奚落和侮辱,要求与牛明换防,牛明疑惑地看着我,以为我担心他吃亏,便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告诉我他踩好了一个点,四合大院,住几家人,但屋里都没人,鸡窝里有满满一窝粪,足够我们一次就掏满。


我欣喜过望,仿佛看到了我第一次出击的收获。便按他的指点,挑着粪筐,提着粪铲,鬼头鬼脑地走进一座四合院。


院子里阒无一人,静得能听见心跳。鸡窝就在门洞边,窝门大开,很好掏,离外边很近,便于撤退,而且粪很多,堆得象小山似的。


我高兴得象葛郎台见了金子,忙伸出粪铲狠狠撮了两铲子,第三铲子刚伸出去,只所见正屋台阶上一个清亮的嗓子愤愤地喊道:“我家的鸡粪不叫掏!”


我抬头一看,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动弹不得:我的同班同学王英正以吃惊的目光看着我,惊异地说:“是你?”


“我……”我胡乱答应着,不知该怎么好,脊背上如同芒刺在挠一般,象一个窃贼正绺钱包时被人扼住了手腕子。我的脑子在几秒钟内飞快地转了好几圈,迅速选择了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连王英招呼我到屋里坐坐都没理会,满脑子只有一个字:逃!


她是供应户,属于插队那一类幸运儿。当然用不着象我们这样做贼似地去窃粪了。那分优越感因为身分的不同而与我们泾渭分明了。何况她又是女同学,又是我们班的高才生……


我脑子里一片苍白,荒不择路地逃到我们藏匿“赃物”的地方,对牛明一说,他竟大笑起来,我责怪他踩点不仔细,弄得我狼狈不堪,脸面扫地,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给我设了个圈套,但我知道他一贯的为人,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只能算是一次失误。


从此,牛明便不敢再指望我了,他只得自己去偷粪,而让我去踩点。可是,踩点遭遇熟人的机会比偷粪更多,只不过,踩点可以找借口来掩饰自己,而偷粪是万万不能的。


等过了正月十五,这种令人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捱过去了,我们开始往垣上送粪。


窃粪出卖的体力并不大,而更多的则是计谋和策略,而送粪则就全凭力气了。


村子虽然在城里,但大部分地都在垣上。一条陡陡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山路,曲曲弯弯蛇形而上,一长串担粪人象一只只巨大的蜈蚣紧紧贴在委蛇蜿蜓的山路上缓缓蠕动着,每一节都挂着两只粪桶,象拉风箱似地喘着粗气。滚滚的汗珠“叭嗒叭嗒”一颗颗滴进泥土里。因为坡太陡,谁也不敢息歇儿,一放下粪桶,就会倒去半桶,那样就会被扣去半个工。


一到空阔的垣面上,粪虫们便象抽筋似地将粪桶放在地上,横躺竖卧地倒地休息。这时,不识之无,却出口成章的管万子便抹着头上的汗水,大声说唱了起来,引得大家笑声不断,一身的疲倦似乎也被这令人发谑的民谣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不明起来掏粪,

出门碰见三愣;

三愣叫掏供应粪,

稠粪稀粪分不同。

供应粪,供应粪,

吃了馍馍屙得硬。

寻了三巷两胡同,

也没寻下一楞。

招待所里一圪令,

撮起却是狗粪;

还没拾掇干净,

叫所长打了一棍。

茅粪溅了一身,

也没挣下一分。

唉——

又气又实笑,

没衫没夹袄……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羊肠小道早已修成了宽阔的乡间公路,汽车都能上去。城里已是人满为患,也是粪满为患。四合院里常因为轮到谁家掏粪而发生纠纷,一担粪倒给一块钱也少有人给掏。乐意干的驴车一天竟能挣到大几十。而且,连地里也懒得倒,直接从桥上倒进河里,去污染河水。而城管将街面上所有的下水道口全都封死,因为月黑风高夜常有被茅粪逼得走投无路的住户们偷偷往里面倒粪水……


由偷窃粪变成偷排粪,不知是粪多了还是人懒了,反正城里人每到夏秋季节最发愁就是出钱也没人来掏茅粪……


窃粪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如今,交通四通八达,交通工具五花八门,即使是农村也很少有使用扁担的。手扶车,三轮、四轮乃至各式各样的农用车比比皆是,很少再有肩挑手提的人。社会的巨人正向小康时代急步迈进;农民和工人,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差别在逐步缩小。我们都走向了崭新的时代。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刚步入社会的第一天,第一次当农民,那窃粪的时代。它培养了我对土地,对人民,尤其是对下层劳动者的感情。它使我认识到了生存的艰难和残酷。同时更锻炼了我的意志,削减了我的虚荣心,使我在以后艰难的岁月里,能正视生活,也正视自己,去为着一种淳朴而纯美的东西笃笃矻矻,奋斗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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