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号 没心没肺的人

1.

每当看到杂志里说“某某可努力了，他（她）一天只睡5个小时，最疯狂的时候一天最多只能睡2个小时”这类报道时我就感到很不理解，睡两个小时很值得炫耀吗？什么时候睡觉时间的长短成了评判一个人努力程度的标准了？

如果这样评判的话，那我应该是天底下最努力的人了，因为我一天24小时一刻都不用合眼，“睡觉”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顶陌生的词。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李欣欣，李欣欣一脸无谓的样子，鄙夷地看着我说，那又怎么样，你不照样一事无成吗？然后她像个帮派成员似的，怕一枪没把我打死，又补一枪，说，我要能像你一样不用睡觉的话，早就飞鸿腾达了，哪会像现在这样跟你合租这么一所破房子。

听她抱怨的语气，仿佛她至今未能住进上千平米的独栋别墅，完全是我的过错。这让我很不爽。这项能力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是我自带的天赋技能。然而这技能放我身上又发挥不出作用，形同虚设，反而给我增添了不少困扰。如果我能像武侠小说里那样自废武功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把这个技能废掉，或者将它传授给真正需要它的人，比如，李欣欣。

2.

李欣欣是我大学时候认识的。

那天风和日丽，我和室友在网球场打球，我以一记漂亮的压线球打得我室友跪地求饶，正得意着，忽然一颗速度奇快的球从隔壁球场直奔我而来。我反应不及未能挡住，眼睁睁看着它偷袭我裆下，正中靶心。随后我便缩成个虾米，倒在地上疼得咬牙切齿。肇事者就是李欣欣。当医生告诉我睾丸囊肿时，她就站在我身后，别提有多尴尬了，我甚至都不敢回头看她的表情。

后来还是她主动联系的我，说要赔礼道歉。我说赔礼就不用了，请我吃顿饭吧。她说好，不过时间地点得由她来定。

我一向对街边小摊有些抵触，叵奈李欣欣发给我的地址正是学校西门一家露天烧烤摊。

我本想说大热天的吃这种东西不太合适，不如换个，又一想人家好心请我，如果我还挑三拣四的话，会不会显得不给人情面，更何况她好像还用极力推荐的语气——在她发给我的微信里，有这么一句：“保证你吃过之后，余味绕梁，三年不知肉味！！！”在我的理解里，一个感叹号代表强调，两个感叹号代表再次强调，三个感叹号就不得了了，组成了一个叫“排比”的修辞手法，排比感叹号，是不容拒绝的一种强调。

总之，这三个感叹号弄得我丧失了反对的能力，不得不答应。

晚上十点，当我达到烧烤摊的时候，李欣欣已经跟一瓶啤酒卯上了，一杯接一杯，仿佛跟酒有不共戴天之仇，誓要将其全部消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态势。

我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早已经杀红了眼，连看我的眼神里似乎都透着股杀气。我周身一凉，在无风的夏夜里，以及在鼎沸的饮食氛围中，倒也不失为一种舒爽。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跑路，李欣欣发话了，她说，老板，再来半打啤酒。

那顿饭怎么说呢？算是差强人意吧。烧烤这种东西，不卫生归不卫生，但几个烤串下肚，由不得你再去思考卫生问题。小龙虾也是一绝，吃着吃着就会上瘾，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嘴。

起初因为两人还不熟悉，显得格外拘谨，李欣欣的吃相和喝相都没有她一个人时那般豪放了，聊天也仅限于一问一答或不问不答。

后来她觉得吃烧烤本就图个痛快，两个人再这么忸忸怩怩下去，不说吃得没滋没味，还违背了她请我吃饭并诚心道歉的初衷，于是索性大手一挥，扔了筷子，说，咱们俩也别再斯文败类了，没劲。

我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大名，说你画画画得特好，但没想到你用下体接网球竟也接得那么好，但你也太不自量力了点，就算你把网球当棒球来打，你也得先掂量掂量球棒合不合规格吧，起码找个跟网球成比例的球棒啊。

没有金刚钻，也想揽瓷器活？该啊你！不过我们终究也算有缘，不如这样，我们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吧，从最真实的一面介绍自己，免得以后混熟了会互相觉得对方跟以前不一样。先从我开始吧，我呢，从来就不是一个淑女的人，也没学过怎么装淑女，平时就大大咧咧的，一身的臭毛病。别人都说我没心没肺，不懂得计较。大体上就是这样，细节方面，以后再慢慢说。你呢？

我还第一次听说有人这样作自我介绍的，目瞪口呆之余，满是羞赧神色，顺便把啃了一半的虾螯给吐了出来。她的话让我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有种相亲的即视感。我说，更正一点，我画画画得一般，而且用下体接网球接得更烂，打这么多年球，就接住过那么一次，其余都被我很不争气地用球拍给接住了，十分惭愧。

李欣欣笑逐颜开，说，哟，那我可真是祖坟里冒烟显了灵，竟让大才子李默然心甘情愿用命根子接我抛出来的球。可惜啊可惜，可惜我抛出来的不是绣球，让李大才子受苦了。不过我保证，下次我抛绣球的时候，保证温柔以待，而且第一个通知你。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莫名其妙地，那些原本面对同性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东西，我居然就这么轻率地和一个初识不久的异性开起了玩笑。我猜也许是李欣欣率真的性格影响了我，让我潜意识里觉得，面对她，两性不再是一个因羞于开口而需要避讳的话题。

我说，别，接一次就够了，接第二次我怕会断子绝孙，我爸妈饶不了你。相信我，你不会希望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他们的。李欣欣说，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你身体没事了吧？消肿了吗？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一点没觉得难为情，说，消了好几天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算有问题也包修包退包换。李欣欣说，不会有后遗症什么的吧？我说，医生说不会。李欣欣吁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

我打个嗝，喷出一口酒气，说，你放个什么心，该放心的不应该是我吗？李欣欣摇头不语，半天才说了句美剧台词，John Snow，you know nothing！我错误地领会了她的意思，说，你不用觉得愧疚，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就像我无心接你打过来的球一样，你一定也是无心向我打过来一记快球。李欣欣收敛笑容，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说，万一，我不是无心的呢？

我是喝酒易脸红的体质，从生物学来讲，是因为身体里缺少一种可以分解酒精的酶。听了李欣欣这句看似无头无脑的话，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脸正从夕阳红疾速转换为鱼肚白。我心里想，她是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竟用这种歹毒的手段，想让我后继无人？

李欣欣终于意识到她玩笑开大了，亡羊补牢地说，瞧把你吓的，一下红脸一下白脸，唱京剧呢你！来，喝酒。

那晚我们吃着喝着侃着吹着，分享各自的糗事，以及各种不堪，就像李欣欣说的，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免得将来熟悉以后会觉得对方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接纳了对方的丑陋面，往后的日子里，就只会发现对方越来越好。

不觉间早过了寝室的熄灯时间，我们仍意犹未尽。李欣欣提议去看午夜场电影，我说最近的电影院离学校还有好几公里远呢，看完电影都凌晨两三点了，出租车都打不到，只能走路回学校。李欣欣沉吟了会，说那要不去KTV吧，好久没唱了，旁边就有一家。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不想扫兴，便答应了。音律不齐的我，只有在一旁做啦啦队的份儿，一会伴奏，一会伴唱，一会伴舞，充分展现了我的多才多艺。

李欣欣的音域很广，不管什么歌总能轻松驾驭，快歌如《倒带》《牛仔很忙》，慢歌如《我真的受伤了》《盛夏的果实》，粤语歌如《富士山下》《千千阙歌》，英文歌如《God is a girl》《Hey Jude》，都不在话下，听得我如痴如醉，频频喝彩。足足唱了两个半小时，她才放下麦，宣告她的演唱会暂告一段落，有请嘉宾——也就是我，来献唱两首。我点了首许巍的《旅行》，用刻意压低的嗓音唱到副歌部分的“嘀哩哩哩嘀哩哩哩嗒嗒”，心想着就算唱得再难听，也不该一点反响没有吧。回头一看，李欣欣已经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把话筒扔在一边，细细钻研李欣欣的侧颜。尽管这一晚上我们聊的都是彼此的短板和缺陷，但她仍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有别于我所认识的其他女孩的矜持，李欣欣将豪放的做派一以贯之，嘴巴从来都合不上，要么在大笑，要么正准备大笑。“笑”对于她来说仿佛是身体无法吸收的一种物质，是她新陈代谢产生的分泌物，必须持续不断地排泄出去，否则身体机制就会遭到损害；而我更倾向于认为她整个人就是一麻袋欢声笑语。奇怪的是，我对她的“排泄物”不仅没有像其它排泄物那样反感作呕，反而甫一看之听之便觉周身舒畅，一会听不到就变得萎靡不振，茶饭不思。她让我上了瘾。

许是我的目光过于集中，使得李欣欣感到一阵灼热，忽然睁开了眼睛。发现我正盯着她，她妩媚一笑，带着醉意说，如果你想对我图谋不轨，最好趁我现在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我急忙掩饰自己的窘态，说，怎么会，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李欣欣似笑非笑说，也就把你当成我的意中人而已。李默然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别让我抓到你什么把柄，不然的话，我发誓，定要把你爱得死去活来！

我菊花一紧，这近日无仇往日无怨的——如果说怨的话，也应该是我的怨吧？——好端端发这么毒的誓干吗？又仔细一回味，这个誓言似乎有些非同凡响，什么叫“爱得死去活来”？突然来这么一句，委实让我觉得心慌。我推李欣欣肩膀想问个究竟，她却再次不省人事。

3.

往后一段时间，我刻意躲着李欣欣，和她的交流仅限于微信或QQ，偶尔她也会约我吃饭或者打网球或者其它之类的，我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了。久而久之，她也懂了。

我知道她对我有好感，我对她也有些思念，我们的关系始终停滞不前，仅仅是因为我安于现状，害怕去改变。很久之前我看到过一句话：“人之所以会恐惧，是因为对未知的事物无法掌控。”用来形容我再贴切不过。我是那种被动接受的人，如非被逼无奈，我轻易不会主动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和作风习惯。

而李欣欣恰好是我的相反面，她活泼开朗，乐观大方，探索欲和适应能力都很强。我害怕我接受了她的感情，我们不但不会碰撞出火花，反而会使她心中原本就有的火花被我的一潭死水浇灭。说到底还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的道理，只是我不确定是她的火旺还是我的水强。基于我对自己的深刻认识，我思量再三，终觉我们不合适，自古水火不相容，还是就此打住为好，做普通朋友未必不是最好的归宿——尽管她的笑声在我的脑子里反客为主，鸠占鹊巢，为非作歹，让我挥之不去。

李欣欣问我理想中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我说应该是如水一般的女子，刚好跟我相配。李欣欣说你有没听说过一个成语，叫“井水不犯河水”？我说，就算井水河水互泛，待风平浪静，井水河水互相渗透互相理解，达到水乳交融，不挺好的吗？

临睡前，李欣欣才回复我说，我可以为你改变。我说，天下没有人值得你为之改变，做你擅长的那个自己就好。

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初秋。

杭州举办大学生创业大赛，李欣欣想到个方案，组了几个人报名参加。因我会画画，她恳请我帮她忙，画几张小画。我问什么主题，她说雨伞。

详细追问之下，李欣欣毫不介意地向我和盘托出。她说他们想做一个“共享雨伞”的产品，类似于共享单车，但它的运作模式跟共享单车截然不同，倒有点像“嘀嘀打的”：下雨天没带伞的人可以通过APP寻找附近愿意共享雨伞的人，结伴而行。我说你们这个方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现在除了女朋友不能共享，什么都可以共享了，就一把雨伞，凭什么来吸引投资者眼球？李欣欣说如果你以为只是单纯的共享雨伞，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往深层次里想，雨中漫步代表什么？我说，脑子想进水？李欣欣说，错！代表浪漫。据调查，超过70%的人幻想过跟心仪的人共打一把雨伞漫步雨中，所以说，这是一种情怀。

试着想象，一男一女并排走在雨里，雨伞所提供的空间就那么点大，为了避免尴尬，他们会做什么？对，聊天。聊天作为人类增进感情最原始也是最简单的方式，往往被我们忽视，也许短短的几百米雨路，因为聊得来而使两个陌生人互相留下深刻印象，继而加好友或留号码，我们虽然不能百分百提供给他们心仪的人，却可以给他们更多的选择，自行挑选。如有好感，再进阶了解，相约吃饭啦逛街看电影啦等等，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打断她问，你们想做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李欣欣得意一笑，说，我刚才没说吗？我们本来打算做的就是一个相亲软件。我差点一头栽倒，又是共享单车又是嘀嘀打的的，搞半天原来是个相亲的。我说，你们怎么想到做这个？李欣欣说，现在都市男女生活节奏多快，根本没时间也没多少机会去结识工作以外的人，造成大量单身狗过剩。我们的产品在不耽误他们工作的前提下，让他们多了一条联系外界的途径。

也许仅仅因为雨中的一次回眸，或者莞尔一笑，于是就缘定今生了呢！所以说，我们做的是一项功德无量的事业。相比于传统的网上相亲平台，我们的优势也显而易见。中国人生性内敛，有谁好意思让人家知道自己在网上相亲啊，搞得好像嫁不出去一样，又好像成天发情似的非得把自己嫁出去。我们的产品就不会让人有这种顾虑，一切随缘，缘到情注定，不存在刻意为之，顺其自然，多好。你觉得呢？

我说，优势确实很明显，可是局限性也有目共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天不下雨怎么办？李欣欣说，天天下雨的话那还麻烦了，偶一为之才叫浪漫，如果天天浪漫，那跟柴米油盐酱醋茶有什么区别？

我承认我被说服了，说，我大概知道我要画什么了。对了，你们想开发的这个软件，名字想好了吗？李欣欣说，想好了，暂名“嗒嗒嘀嗒”。

嗒嗒嘀嗒……嘀嘀打的……你确定，你不怕别人告你抄袭？

5.

日夜赶工了三天，终于画好七八幅《哈尔的移动城堡》式的宣传图，并在图中辅以矫情的文字来直点主题，像“又下雨了，我在这，你在哪”、“一把伞为你我撑起一方天地”、“嗒嗒的雨声敲出归人马蹄似的旋律，不再是个美丽的错误”之类。

我打包发给李欣欣，李欣欣看了后相当满意，发消息对我说晚上他们小组要开个讨论会，叫我一块去凑凑热闹，到时候有什么金点子可以贡献出来供大家分析。我本想置身事外，因为毕竟我只画了几幅画，不算参与者，贸然去的话恐怕另外几个人会心存芥蒂。李欣欣说你怎么能算外人，帮我们画了图那就是我们的美工，不，是我们未来的平面设计总监。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如果我们成功了，你功不可没。我架不住李欣欣的再三劝说，便应承下来。

当晚李欣欣把我介绍给其他三人时，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的不快，尤其是一个黑瘦的高个子男生，看我的眼神里满是敌意。我结结巴巴地做着自我介绍，还说了个蹩脚的笑话，希图化解这股低气压，可他们只是怪怪地看着我，像看一个小丑一般。李欣欣护犊子一样护着我说，都看什么看啊，我中午发给你们的图片就出自他之手，怎么样，画得不错吧？

瘦高个皱着眉说，欣欣，我们今天是内部讨论会，你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不太合适吧？李欣欣说，怎么就不相干了？他为我们会的图，你不满意吗？瘦高个说，满意是一回事，参加我们的集会是另一回事，你不能因为喜欢吃鸡蛋，就准许鸡参加你的家庭PATTY吧。再说了，鸡懂什么呀，除了会下蛋，还能干吗？还未等我发作，李欣欣往前迈一步，指着瘦高个鼻梁说，萧柯，你骂谁是鸡？！萧柯说，我就打个比方，没侮辱人的意思。欣欣，我希望你做事过过脑子，我们是一个团队，你一个招呼没打就带团队外的人来参加我们的内部讨论会，是不是显得不尊重我们？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接着谈。

李欣欣还想跟他理论，我做个深呼吸，松开紧咬的牙齿，拉住她说，算了，人都走远了。其他两人见势不妙，也各自找个借口溜之大吉，剩我和她在原地大眼瞪小眼。李欣欣泄气地坐下趴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隐隐传出幽幽抽泣声。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旁边，无从安慰，只好默默陪着。

李欣欣说，我都这样了，你说两句好听的话会死啊！我舔下嘴唇，顺从地说，今天是我不对， 我不该来的，让你难堪了。李欣欣说，你是怪我强行把你拽来，让你在他们面前丢脸喽？我说，你别曲解，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了，我又不认识他们，丢不丢脸也无所谓。李欣欣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无所谓，我有所谓！他不就是个学计算机的程序猿嘛，凭什么这么说你！他跩什么跩啊他，有本事他一个人把软件搞出来！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晚风拂面，夹带着阵阵凉意。李欣欣撑起她的遮阳伞，跳开一大步，离我两米远，说，又下雨了，我在这，你在哪？我笑笑说，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李欣欣露出霸道的神气，单手叉腰，双脚分开与肩同距，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想演哪出，但尽量配合，说，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李欣欣眯眼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是个穷和尚。没钱也行，那就跟我回去做我的压寨夫——君！我假装出惊讶神色，说，玩这么大，我若不从呢？李欣欣说，哼，不从？你可认得老娘是谁？江湖人称“百步流星弹”的，正是我！莫说百步，就算一百零一步外，我一个石子扔过去，指哪打哪。你敢不从，我便让你断子绝孙！

我下体隐隐有些作痛，看来她上次对我造成的伤害还是有一定后遗症的：听不得言语刺激，尤其是她的。我打个哆嗦，毫不犹豫说，从，我从。

李欣欣一跳一踮到我边上，把胳膊肘搭我肩膀上，顺手把伞递给我，贴近我耳朵说，本王今晚让你欲——仙——欲——死！哦吼吼哈哈……

我有点跟不上李欣欣的心情转换速率，半个小时前还难过得要死要活，一转眼就高兴得原地打转。我接过伞，说，都说女人善变，今天我终于领教了。李欣欣说，谁叫我没心没肺呢。没心没肺就这点好处，一般人是气不死我的，我总能想办法把自己逗乐。谢谢你刚才陪我表演，不过老哥，别杵着不动了，快走吧，你没见别人都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咱俩吗？丢死个人了，快跑！

躺在床上，我给李欣欣发微信，跟我说说，没心没肺的人都还有哪些特征？李欣欣很快回复过来，说，没心没肺的人，一般都有点没大没小，喜欢说没头没脑的话，喜欢做没轻没重的事，没什么能拦住TA放肆的爱。我打趣道，又没叫你用“没……没……”来造句，对仗得那么工整干吗？话说你的心和肺呢，让狗给吃了吗？李欣欣说，之所以没心没肺，是因为我掏心掏肺全给了你啊。我说，这么说，你承认你肚子里装的是狼心狗肺喽？李欣欣发了三个怒气冲冲的表情，说，讨厌，人家现在正表白着呢，拜托你严肃认真一点好不好？！我回道，掏心掏肺……全给了我，你这个表白，让我有点……瘆得慌。过了好一会，李欣欣说，你下体不疼了？那明天去打网球好不好？我赶紧赔了两个笑脸，说，有话好好说。不早了，赶紧睡吧。晚安。

5.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跟李欣欣双边关系正常许多，邦交也日趋频繁。我不再寻找各种借口去躲避她对我的热情，偶尔我也会给她一些小小的惊喜，早上晨练、一起去食堂吃饭、林荫小道下散步等等更是成为每日必修功课。室友眼馋地说我不够意思，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他们，连跟他们一块玩游戏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果然重色轻友。我说你们应该庆幸是为一个女人，如果我为一个男人抛弃你们，你们岂不更可悲？他们玩笑着冲我挥手说，滚滚滚，要约会就赶紧走，别赖在我们单身狗窝里显摆！一开始我还争辩，说我们只是朋友关系，没谈恋爱。后来说多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信：我和她的密切程度，早就超过了普通朋友——虽然说我们确实尚未正式确立关系。不过我隐隐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我太喜欢听她“咯咯”的笑声了。

电影散场后，我和李欣欣被裹挟在人流中涌向大门。李欣欣不无伤感地说，李默然，你说我们两个会不会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最后不了了之？我说，你想那么远干吗，我们现在不挺好的嘛，珍惜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李欣欣说，那倒也是，想太多不是我的风格，只会徒增烦恼。我赞同地说，就是。李欣欣说，与其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不如想点实际点的。然后她拍手笑道，比如说，我们来想想为我们将来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吧？姓嘛，自然姓李。如果是个男孩，就叫李荣吧，因为“欣欣向荣”嘛，我一定会向着他的，你觉得怎样？如果是女孩，叫个什么呢？让我想想……

我乜着一双眼，听她自说自话，心想着，我说姐姐，你没觉得，你想的比刚才还远了些吗？我说，如果是女孩的话，就叫李语。李欣欣说，为什么啊？这么难听。我说，因为此刻我表示“默然无语”。

初秋的夜晚还残留着一丝夏日的燠热，不时传来蝉鸣声声。杭州每年的这个时节都是最舒适的，却也是最需要小心翼翼的，因为隔一段地上就或躺或趴着一只蝉，稍不留意便会一脚踩上去，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预示着一个生命的彻底终结。多数情况下，蝉都还活着，但不知出于何故不在树枝上乘凉，偏要赖在地上一动不动，让人不禁怀疑它们跟炎炎夏日里耀武扬威的歌者不是同一个物种。我表示不理解，却偷偷以为，所谓禅之物语，其实就是碰瓷儿。

李欣欣捡起一只拦路蝉，搁手心里挑逗。那蝉看起来是一只有骨气的蝉，向外凸出着一双黑闪闪的大眼珠子，瞪视着李欣欣，仿佛在说，有种你踩死我，否则就把我放下让别人踩死我——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李欣欣心生怜悯，说，明明还活着，明明还有力气扇动翅膀，为什么要躺在地上挺尸呢？我说，大概它们喧嚣一夏，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所以了无牵挂了吧。李欣欣说，难道它们生命的意义仅仅是传宗接代吗？在地底下蛰伏数年，就为了片刻欢愉？我绞尽脑汁说，也许，它们自知熬不过下个冬天，甚至秋天都会要了它们的命，索性就在最绚烂的时刻死去，彰显生命的重量。李欣欣抓着蝉翼把它轻轻放在路旁草地上，说，我还是觉得它们对生命、对自己极不负责任，我不喜欢这种动物。

我见识过李欣欣心情的大开大合，只是没想到表面上粗枝大叶的她，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生命这种沉重的东西，不是我辈能拎得清的。我转移话题说，看你最近挺闲的嘛，你那个共享雨伞的方案怎么样了，跟我说说呗。

李欣欣叹口气，说，别提了，团队早解散了。我心底浮现出一抹自责，说，不会是因为我吧？李欣欣勉强笑了笑，以作安慰，说，怎么会？我们四个心不齐，而且观点不同而已，好聚好散。

她挽着我的手臂走出没几步，只听身后发出一声“噗”的轻响，紧接着有个人一惊一乍地连声抱怨，我们循声回望，见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踩到狗屎般嫌恶地甩着右脚。他左脚鞋面上有一滩灰褐色的黏黏的污渍，而右脚后跟处粘着一片薄薄的蝉翼，在昏黄的路灯下折射出炫目的七彩光芒。

李欣欣和我相视无言。

6.

一场接一场的秋雨将炎热彻底赶出杭城。放晴的时候，秋高气爽，让人心旷神怡，感觉天蓝得特别饱满，似乎伸手轻轻一拂就能蹭一巴掌蓝，所以当再次下雨时你会不由自主地以为雨也是蓝色的，而天空则仿佛被雨水浸洗得掉了色儿，变成了铅灰。

就是在这样一个阴雨霏霏的夜晚，我发现，我发现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在粪球上手淫的屎壳螂，总那么操蛋。

因为我和李欣欣不同专业，所以我们俩上课很少能碰面。那晚我上完两节选修课，路过教学楼二楼的阶梯教室时，无意中从微微开启的门缝里，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第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又悄悄退回去瞄了一眼。

黑黑的，瘦瘦的，是萧柯，原先李欣欣创业小组里的技术骨干。我对他印象不佳，诚如李欣欣所言，不就个程序猿嘛，跩什么跩。那个方案还是李欣欣想到的，她才是这个团队的灵魂人物，是名副其实的组织者，没有她，根本就不会有那个团队。就算他个人能力再强，也不应该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李欣欣下不来台。看他颐指气使、牛逼轰轰的模样，还指桑骂槐说我是鸡，若不是他溜得快，指不定当时我的老拳就已经让他的门牙和他彻底决裂，孤独单飞去了——当然，这也只是事后我大脑皮层的情景演绎罢了。

抛开这所有的一切不谈，好歹李欣欣是个柔弱女子，他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怜香惜玉的美德？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估计当时他压根没把李欣欣当女生，一如我经常也不自觉地把她当男生。好吧我承认，从表面上看，李欣欣确实和“柔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之前我路上也看见过萧柯几次，都是直接把他从眼睛里过滤掉了，权当没看见。那晚我却鬼使神差地伫足在门外，想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教室里除了半坐在课桌上的他，就只有三个人：两个坐在萧柯旁边的男生，一个站在讲台上演讲的高挑女生。那两个男生我有点眼熟，可能是原先李欣欣团队里的成员，但我不敢确定。讲台上的女生我不认识，气质不错，声音也蛮好听。

我做贼似的站在门边听了两三分钟演讲，气不打一处来，原因无它，那个女生演讲的内容正是共享雨伞。他们剽窃了李欣欣的想法，还把李欣欣踢出局，暗中自己搞，厚颜无耻。

我发现我跟想呆的时间长了，连脾气都在逐渐向她靠拢。以前不管大事小事，我很少有情绪极大波动的时候，现在动不动就大起大落，理智似乎已舍我而去。

台上女生演讲结束，轻笑着说，怎么样，这遍还不错吧？萧柯鼓掌说，相当不错，维持现在的状态，过几天比赛的时候，保证过五关斩六将。不过我想了下，我们的PPT好像的确不够吸引人眼球，是不是考虑请人画几幅图，撑撑场面？

我推开门，挤出一个电视剧里常有的那种标准的假笑，说，那么费劲干吗，欣欣之前不是给你们发过我画的图吗？用那个就好了呀。我自认为画得不错，和你们的“嗒嗒嘀嗒”挺搭的。

女生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萧柯，萧柯拉下脸来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李欣欣让你来的？我说，欣欣才没那么小肚鸡肠，但是她大度归大度，难道你就可以仗着她的大度肆意妄为了吗？你就没觉得你们的行为很卑鄙龌龊？萧柯一人分饰三角，一会唱黑脸，一会唱白脸，一会唱红脸，说，她算什么？她只不过提供了一个想法而已，凭什么她说了算？一个招呼不打就领个外人过来，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软件程序我来写，PPT和具体方案四眼做，与赛方联系跑腿的是圆脸，你问问他们俩，她做过什么？他只不过照本宣科地演讲而已。演讲谁不会？我女朋友是校辩论队的成员，口才比她好十倍。我说，行啊，你要觉得团队里没有她更好，那你们倒是自己想个好点子去啊，干吗还要继续盗用她的Idea？你这种人最无耻，盗用就盗用，还为自己找个了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和绅士风度？

逞口舌之快一向不是我的强项，但这件事上，从哪方面讲都是萧柯理亏，所以不管我怎么说都是对的。所幸作为辩论好手的萧柯女友一直持观望态度，不然如果她一开尊口，恐怕我撑不过三个回合。

萧柯胸脯剧烈起伏，一时想不出反驳之法，避重就轻说，我没有羞耻心和绅士风度？我若真没有的话，就直接把你画的图用在PPT上了，还用得着瞻前顾后？我在靠过道的课桌椅上坐下，十指交叉想了会，说，你别激动，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萧柯恼羞成怒地说，谁他妈稀罕听你的破故事！我愤而拍桌站起，大声说，你听得听，不听也得听！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不小心喷出来的一颗唾沫星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对面萧柯的鼻尖上。也许是他被我的气势震慑住了，圆睁着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回声在教室逛完两圈后，陷入极度安静。我继续说，放心，故事很短，两分钟就讲完。从前，有个人跟邻居不和，半夜偷偷把邻居杀了。官府抓住了他，他辩称自己无罪。官老爷说证据确凿，还敢说无罪！他说，我虽然杀了他，但我没有杀他家的羊，所以我无罪。萧柯，——是叫萧柯吧——我不知道你和欣欣之前有什么矛盾，但你现在的行为，跟故事里的人有什么区别？

高挑女生拎起讲桌上的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萧柯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出，爆粗口道，我区你妈别！尔后扬起拳头，揍向我的脸。就这样，他的拳头和我的脸完成了一次美妙的邂逅。一拳，只一拳，我就人事不知了。

7.

我在校医务室里醒来。校医扒开我眼皮，拿个小手电筒照我眼珠子，并问一些很傻逼的问题，像什么这是几，这又是几。笑话，难道我不识数，看不出他一只手伸了八个手指头吗？我才不会回答他这么幼稚的问题。

李欣欣站在床边，听医生说没事后，明显松了口气，搬张椅子坐下来，握着我的手，数落道，事情经过我听四眼说了，才一拳你就被萧柯撂倒了，你怎么那么不经打啊你？

我活动了下面部肌肉，除了左脸颊有点肿痛，口中有股咸腥味之外，倒没什么大碍，硬撑着说，你以为萧柯能好到哪去，不信你去看他的拳头，右手铁定废了。初中物理告诉我们，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李欣欣在我掌心掐了下，说，我以为你下体接网球接得准，没想到你脸接拳头接得更准！我发现你就像个俄罗斯套娃，一层一层的惊喜等着我来揭开。我撇了下嘴，结果疼得吸气连连，赶紧捂着，说，损吧，你就接着损吧。李欣欣很听话地说，四眼还对我说，本来萧柯那一拳明显有点歪，顶多和你擦个边，但你莫名其妙地就把脸凑到他拳头下了，看着就像是……就像是碰瓷一样。我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重新躺好，摇头咂舌道，平生头一次打架，还是为了你，你不安慰也就罢了，还对我冷嘲热讽。唉，果然狼心狗肺没心没肺啊！

李欣欣忽然落泪，一把扑上来趴我胸口，哽咽不成声，哭够了才说，你才没心没肺！你知道我听说你被人打晕后有多担心吗？我从床上跳下来，鞋都没穿，伞也没带就跑来医务室……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和上衣都有点潮潮的。

我打断她碎碎念式的呜咽说，哎，好好说话，你堂堂一女汉子，学什么不好，偏学人家娘娘腔干吗？李欣欣在我腰际狠狠拧了一圈说，你才娘娘腔！不过听到你没事我还是很高兴。我手指为梳，轻轻调戏着她的辫子，说，能有什么事啊，好着呢，又不是第一次——我去，我好想还真是第一次被人打脸！李欣欣起身坐好，手背揩了眼泪，说，我之前说过，你别让我抓到你什么把柄，否则，我一定要爱你个死去活来。

今天你为我打架就是你落在我手里的把柄，你休想再躲着我，我想怎么爱你就怎么爱你！我说，对嘛，这才是女汉字的画风。但是你也太大惊小怪了，这也能算把柄的话，以后这种把柄不要太多，给你十只手你也抓不完。你不也说了，我是个俄罗斯套娃，把柄套把柄，时间久了就是个连环套把柄，任你摆布。李欣欣复又趴我怀里，抽泣道，你别再说了，再说我又要娘娘腔了。你脸还疼不疼？我“嘘”声示意安静，说，你听，又下雨了，嗒——嗒——嘀——嗒。

李欣欣说，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你说，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微微抬头看了眼她扁平的肚子，心想所谓的一肚子，看起来也没多少话嘛。我说，在你一肚子话说出来之前，我想问你个事，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以及为什么喜欢我？

李欣欣下巴尖垫在我胸骨上，眼睛扑簌扑簌连眨两下，扁着嘴说，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以我为第一人称视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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