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号 鸭子,奶奶,我
鸭子是我的朋友,他很特别,他是只鸡。我偏爱我的朋友偏爱到,不许任何人叫他鸭子。我是个怪人,所以我有个怪朋友。
我是在一个暖烘烘的土坑里见到鸭子的,他那时还是个蛋。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捡到蛋,家里的蛋我没有支配的权利。
我有个神算奶奶,她能准确地算出鸡蛋数量,偶尔她会叫我多给鸡撒一把米作为奖励,这时候她果然会多摸一只蛋。
我从来搞不懂奶奶为什么懂得那么多,算的那么准。当我去问她时,她也只会把干树皮一样的脸转向我,用她埋藏在树洞里,阴暗冷酷的眼睛死盯着我。
我天然感到害怕,不敢去深究她的回答,长大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有了一只蛋,一只不属于奶奶小心翼翼挂起来的篮子里的蛋,我第一次有了支配蛋的权利。
这个捡来的蛋就是我的财产,我可以拿这个蛋和奶奶换一块钱,奶奶什么蛋都要,他告诉我一块钱可以买两根麦芽糖。如果我有两根麦芽糖,我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只需要慢慢舔我的麦芽糖,比戴了新头花的小红更甜蜜。
但我确定我没有无穷无尽的麦芽糖,我去过那个捡到蛋的土坑等了三天,它还是暖烘烘的,在阳光下灰蒙蒙软绵绵的,我把整只手埋进土坑,舒服地直叹,但却没有再找到任何一只蛋。我只有一只蛋,我叫他鸭子,因为我以为他是个鸭蛋。
鸭子,我和他说,你快快孵化吧,这样我就有了更多鸭蛋,鸭蛋又可以变成更多麦芽糖。
在同一个被窝里,我对鸭子的期盼由麦芽糖变成真正的友谊,他是唯一一个能听我说任何话的朋友。
鸭子,我对他说,奶奶的篮子里到底有多少个鸡蛋,这些鸡蛋够我买个新头花吗,一定够吧,我可以买三个新头花,一个红色送给奶奶,她雪白的头发上插上红花,一定比新媳妇还好看。
一个紫色的送给小红,她送了我两根孔雀羽毛,这样她就有两个头花换着戴了。还有一个给我,我要天天戴着头花,睡觉也不取下来,这样头花就可以在我头上生根发芽,长出更多的头花,我要给每个见到我和我说,嘿,你头上怎么有颗花树的人送一朵头花。鸭子,你觉得我送你朵什么头花好?睡觉吧,奶奶不会给你买头花的。鸭子说,然后我睡觉了。
鸭子孵化了,在我抱着他睡了三个星期后,一个普通的夜晚,照样有聒噪的蝉鸣和蛙叫。
鸭子终于从那个硕大的蛋壳里钻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啄了啄我的肚子,我腾地坐起来,在清亮的月光下和他宝石般的眼睛对视,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大叫,我孵出了一只鸡!
于是,我有了一个叫鸭子的鸡朋友,他不属于任何人,也不会下蛋给我换麦芽糖,他只是我的朋友。
有了鸭子后,我每天不能再到村里游走,落单的鸭子会被欺负,不仅是家养的鸡,鸭,和爱管闲事的猫猫狗狗,连凶猛的大鹅也会对鸭子抱着强烈的敌意。
我觉得他们合起来也没有鸭子聪明,但聪明打不过这些禽兽,我只能带着鸭子到远远的坡田上去,得意洋洋地宣属这块无人地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抛弃了小红的木屋,这个空旷的荒田只有我和鸭子,谁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把一只鸡叫做鸭子呀,鸡不是用来吃的吗,你为什么要和他玩?小红戴着他的头花叽叽喳喳地来找我了,但是她的头花已经不再鲜艳了,顶在她头上就像枯萎的鸡冠花没有被风吹下,萎芭芭地爱落不落。
我没有理他,我有点生气,我不喜欢别人叫他鸭子,我也不会吃我的鸭子。她恼羞成怒地走了,还说要和我绝交,我和鸭子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丑陋的头花还在一晃一晃地勾引我,我和鸭子说,他可真丑啊。鸭子说,我喜欢鸭子这个名字。
把你的鸡杀了吧,奶奶和我说,你爸妈要回家过年了,你特地养大的鸡给你爸妈吃,也算是尽孝了。我听了悲愤欲绝,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这种生物,他们绝对比不上我的鸭子的一根毫毛,我宁愿把他们杀了给鸭子吃,也不会把刀伸向鸭子。
奶奶打了我一巴掌,她打完险些稳不住身体,打我的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抖,就像村里羊癫疯的老李,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干枯的肌肤上滚落,像久旱的土地上降下了倾盆大雨。我被打的脸还在钝钝地疼,疼得我眼冒金花,我怀里的鸭子变成两个,三个,我心想,太好了,我可以换一百个麦芽糖。我丝毫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打我,为什么哭。
在我和奶奶的僵持中,我终于获胜了,奶奶还是没有动我的鸭子,自从那天打了我之后,她对我更和蔼了,甚至从她珍藏的篮子里拿了颗鸡蛋给我,我拿去换了两根麦芽糖,鸭子一根我一根,我们坐在坡田上慢慢品尝着这甜丝丝的滋味,但我却奇怪地感到苦涩,于是我吃完我的,又拿走了鸭子的糖。
这糖真是苦的,我们被骗了,我对鸭子说。鸭子不理我,他一边骂我一边哭,我也哭了,我明明可以再孵一只鸡,我这次要叫他麦芽糖。
我们回到了家,鸭子想会不会再吃一根麦芽糖,这次绝对不会被我拿走。我想奶奶会不会再给我一个鸡蛋,我会孵出我的麦芽糖。
但是我们的愿望没有实现。我的爸妈回来了,他们和奶奶长得丝毫不像,爸爸夹着深蓝色的工装挎包,穿着电视里才有的洋人的衣服,戴着金丝眼镜,看到我爱怜地叫我小公主。妈妈穿着时髦的衬衫,头上戴着珍珠发饰,这比任何头花都好看,她给我试了一件又一件我从来没想过的连衣裙。我想不起他们的面容了,只记得他们洋气,时髦,和这个小家,和奶奶,和我,和鸭子格格不入。
我兴冲冲地给他们介绍了我的朋友—鸭子,爸妈果然和别人不同,他们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把一只鸡叫鸭子,爸爸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带着我看不懂的表情说,你这个小朋友真可爱。我当然可爱啦。鸭子兴奋地回答,但是我已经无暇去取笑他,因为妈妈给鸭子塞了一把糖,有办喜事才有的水果糖,过年才吃的酥糖,以及小红都没吃过的奶糖。我太幸福了,连奶奶炖的鸡吃到嘴里都是甜味。这肉好涩,鸭子说。但没人理他。
幸福总是短暂的,爸妈又要离开了,虽然只是短短三天的相处,却让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和鸭子追着他们离开的车大哭,为什么我要哭呢,我不懂,就像不懂为什么看到奶奶暗暗抹泪一样。爸妈的到来就像短暂的昙花一现,我也不把他们说要把我接到城里上学的话放在心上,他们还是和这个家格格不入。
鸭子,你觉得什么糖最好吃。
麦芽糖,鸭子对我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故意说奶糖最好吃。因为我知道奶奶手里还有很多奶糖,一天给我两颗,我和鸭子一人一颗,但是我每次都会吃一颗半,鸭子总会让给我半颗,明明他还为我抢他的麦芽糖哭过,大概是他的确不喜欢奶糖吧。
我更喜欢鸭子了,我们又一起说了很多话,最多的话题是奶奶到底有多少颗奶糖。六百颗,鸭子说,这样等糖发完你爸妈就回来了。一万颗,我对鸭子说,奶糖永远也发不完。
到最后奶糖发完了,爸妈也没回来。
最后两颗奶糖是奶奶要我去拿的,那是一个永远上锁的柜子,一个比奶奶篮子里的鸡蛋更神秘的存在,我从里面得到过酥糖,花生,蛋卷,还有奶糖。我一直以为里面其实是一个大超市,无所不有。
但当我打开时,里面只有一个空空和盒子,盒子里面放着两颗奶糖,奶糖雪白的糖纸孤零零地躺在空盒子上,就像妈妈给我讲过的芭蕾舞演员。旁边放着一叠厚厚的的钱,钱不多,全是一毛两毛,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笔巨款,奶奶叫我把钱拿去买奶糖,一天吃两颗。我却没动,我告诉奶奶我已经吃腻奶糖了,我只想吃她买给我的麦芽糖。但是奶奶却没回答我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面朝着我,我背对着柜子,默默地看着她,她不说话,我也没说话,鸭子也没说话,但他哭了。然后我也哭了,这次我知道我为什么哭了,因为我再也吃不到麦芽糖了,我再也没有奶奶了。
我被接到了城里,这是个和乡下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和鸭子告别了坡田,告别了小红,告别了奶奶高高大大的坟墓,我们约好每年来看奶奶,但我知道我们不会来,就像我知道那个奶糖其实不是爸妈留给我们的,我们的早就吃完了,奶糖也不止六百颗,爸妈后来没有回来过。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幸好我还有鸭子。别了我的麦芽糖,别了,我的奶奶。
这是到了城里,你不能再用乡下那一套了,保姆阿姨这样和我说,在爸妈面前她绝对不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的,但爸妈经常不在家,她习惯了阴奉阳违,把我指挥地团团转,还妄想过把鸭子赶走,遭到了我的反抗后她更加鄙视我,只拿鼻孔对着我讲话,和爸妈回家规规矩矩给他们递鞋完全不同。
我看着她的作态,只想发笑,我和鸭子每天谈论地最多的就是她,打赌她什么时候离开。
鸭子和我说,她总会走的,而自己也会走的。我不信,对鸭子说,她会走但是你绝对不会走,你永远在我心里。但鸭子没说话,我觉得她一定感动了。
但保姆终究是离开了,同时离开的还有我的鸭子。在鸭子和我争论完月兔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吃完了一个月饼后。彻底地离开我了,爸妈为了鸭子赶走了做月饼的保姆,我本来应该开心,却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我和爸妈说我的眼泪早已经在奶奶床前流干了,他们听了我的话突然落了泪,没有接我的话,再也没有接我话的人了,我想,爸妈为什么哭呢,我又搞不懂了。
在许多日后的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突然想到当年在被窝里孵化的鸭子,想到奶奶,想到那个小小的家,想到麦芽糖。我悄然落泪了,这次我知道了我为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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